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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倔强

发布时间:2025年04月14日 来源:苍南新闻网

  沈德磅

  祖父在风烛残年的那段日子里,零零碎碎跟我讲起那个穷困慌乱的年代。他说祖上从福建漳州一路往北,水路、陆路颠沛流离,最后逃进了一片大山。荒野茫茫,他们对着山峦喊叫:“再也不逃了。”“……不逃了……”山鸣谷应,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从天空覆盖脚下的整个世界,所有的逃亡生涯终于结束了。

  祖父的讲述是支离破碎的,他的喘息断断续续,每一句描述似乎都让他陷入思绪的阵痛。祖父不愿透露更多关于过去的年代,还有他的故事。或许祖父认为他的所有过去都是苦涩、平庸的,不值得我去了解和记忆。

  在那最后的日子里,祖父更多的是坐在厅堂前的连廊里晒太阳,看着大家在祖屋西侧热火朝天地盖房,在厚厚皱纹的掩藏里微笑着打盹,任口水从他的嘴角里流出,淌在托起腮帮子的手腕里。他已卸下了一个族长所有的威严。后来,他连廊也不坐了,静静地躺在祖屋东侧小小的耳房里,等着所有亲友前来告慰,等着房子的结顶,等着最后那个熟悉朋友的召唤,就这么静静地等。

  一个差不多同龄的老人来探望,祖父倔强地半坐起身邀他床沿坐下,然后两人手握着手讲了好久。老人回忆说他们一起躲“抓壮丁”藏进一个坑洞里,三天没吃没喝不敢出来,说祖父的老婆是用五担的番薯丝换来的,自己还帮挑着走了好长的路。祖父说自己年轻时在他的怂恿下去偷鸡,结果鸡没偷成还被人骂“偷鸡贼”追了一路,差点名声尽毁,自己帮他打架,回家之后被阿母痛打,还说自己第一次笨手笨脚地跟着他学犁地,那个犁很笨重,牛也不听话。两个老人说着说着就笑了,接着又是莫名地哭,他们在“相互揭短”的时候退缩成两个情绪化的孩子。

  我从来没听祖父讲那么多的话,似乎只有同一个时代的人在彼此的最后时刻,才能真正相互诉说。我认真地听,试图在老人们的讲述里熟悉我的祖父,贴近那个年代。

  我找寻交谈里的蛛丝马迹,试图解读过去。那时的山野零星散落几户人家,“闽南语”乡音相似,这里的风也相似,带着海盐的气息。所以即使再也回不去了,在这里生活,都不算离故乡太远。或许祖上再也无力逃亡了,到了这里已然是山穷水尽。

  我的推断大概率是准确的。不管是否山穷水尽,或许,他们再逃到哪,真的不会再有另一个地方与故土漳州那么相近了。

  他们的选择是倔强的。在一片人类文明尚未生根的土地生存,就意味着要前所未有地改造荒野,让大地熟悉种子,让木柴熟悉火焰,让生命透支狠劲向土地索取口粮。

  可以想象,在那个蛮荒的年代,任何一个地方对一个外来者都是心存戒备、虎视眈眈的,更何况是一个天遥地远的逃荒者。他们是要多么谦卑、谨慎地遵循当地法则才能从夹缝里谋求一线生机。

  激烈的冲突在一个盛夏的午后无可避免地爆发了。溪流下游的水全部被截流,为了引水保墒,祖上寥寥数人与精锐尽出的陈氏在溪滩上展开械斗。锄头、铁锨、扁担、门闩,一个个农具成了抵抗命运的武器,激斗画面早已消失在岁月的黑洞里,而溪坝上的那块大青石在毁堤的瞬间滚落,永远地沉入坝下的溪潭里。即使几百年过去了,每逢枯水期,那块青石总要倔强地露出水面,孤独地站立着。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祖上在山坳盖起了小木房,在溪流旁苦心经营了一畦畦田地,在坡岭里埋下了逝去的亲人,替无名的山坳取名“墓后”,给行走无数遍的山岭唤作“墓后岭”,称自己为“墓后人”,他们的身份总算得到了这片土地的认可,从此算是在山里扎了根。

  1997年的秋天,我已在镇上念中学,家族的顶梁柱由我的祖父那一辈换成了我父亲那一辈。年迈的祖父三不五时地坐在大厅的连廊里,看着祖屋西边紧挨着的小山坡和竹林子正在被一锄头一锄头地蚕食,山村里好多人前来帮忙打地基、挑土方、搬石块,这里即将要盖起五间三层的砖瓦房。

  如火如荼的场面令他又记起了墓后白蚁泛滥、“瓦厝内”安家的情景。那是阿太那一辈,“墓后”白蚁泛滥,木制物件被白蚁啃噬,无一幸免。倔强的“墓后人”对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白蚁大军手足无措。在秋天的一个台风过后,他们只好灰头土脸地离开“墓后”,被迫再一次举家搬迁。他们不知道还能躲去哪里。

  山村的族群早已接纳“墓后人”,谁都不愿再看到任何一个家庭因灾祸而离开,他们倔强地拼凑了一块地,借的借,送的送、换的换,像蚂蚁军团一样协助“墓后人”在“瓦厝内”安家。于是,我的祖屋—五间木屋从此在“瓦厝内”生了下来。

  而这皆是我根据只言片语与仅存物件对过往的追溯与记忆。我一直以为,一个最贴近那个年代的人,理应把过去的记忆拓印并代代相传。直到我也为人父,我才知道世间所有的父亲与祖父一样,他们对默默吞下的苦果守口如瓶,他们从来不诉苦,或许这源于对耕牛的感同身受与对生活的清醒认识,似乎倾诉了苦,这些苦就要反刍。

  于是,我释然了。我对祖父的陌生感是一种必然。我只是知道他是一个早出晚归、弓背耕耘的老人,他的双手一年四季皴裂着不知道愈合,这是我肤浅看到的。还有不同的人喊他不一样的名字,他笑、骂着做出不同的回应,这是我粗略听到的。他的一生是艰辛而漫长的,即使跟着他相依为命生活了四年,我也仅是知晓祖父是一个贴着火笼睡觉、打着沉重呼噜的倔强的老人。

  诉说总会结束,人总是要告别的。祖父抬头看着横担在床铺上方的寿棺,沉默无语,接下来是两个老人的沉默,然后是一片的静默。无论多么漫长的一生终将被收藏在一个幽暗而狭小的空间里,来探望的老人在寿棺遮挡出的暗影里抽身离开了。后来,陆陆续续有人来探望祖父,可再也没人能跟祖父说那么久的话。

  祖父静静地躺着,一边等着房屋结顶,一边等着死的到来。1998年春,祖父在弥留之际依然惦记着盖房子的事,他叮嘱着要尽早盖好房子,不要因他的后事而耽搁。只有盖起了坚硬的砖瓦房,才算真正站起来了。坚硬的房屋似乎再也不怕白蚁、台风了。而在之后的蛮长的一段时间里,山里又陆陆续续挺起来好多高高的房子。似乎整个山村的人都听进了祖父的遗言,都在为抵御下一轮更厉害的灾难而倔强地准备着。

  死亡终究是比房屋结顶先到,祖父略带遗憾地走了。那时我已经念初一,对死亡也有了一些认识。我的祖父曾带我参加过好几个葬礼,我的唯一印象是热闹。葬礼上每个人都忙里忙外,哀乐不停地演奏,几个女子跪伏在棺椁前凄凄厉厉地啜泣,大厅中央一个铁桶不停地烧着纸钱,火光映衬下整个厅堂金灿灿的,好多人带着笑意说老人年近百岁、子孙满堂,这是喜丧。所有的悲伤尽数被金灿灿的热闹所掩盖。死亡本身并无恐惧,死亡只是慎终而思远,我倔强地认为。

  又逢清明节,我们回到“墓后”扫墓。人群里最接近那个年代的人是二伯,他在祖坟前,提醒着哪个穴里睡着哪个阿太,哪个穴里睡着祖父祖母,叫我们记着。二伯还说:“很多人不住山里了,山里好多房子建了又空了,近些年好多墓都迁走了,留下一个个空坟。这里终将是一座座空空的山头呀。”

  我们都是倔强的人。很多人倔强地空守着山村,不让山村死气沉沉,我也痴心地写一个个故事,妄想让山村再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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