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

　　黄通游

　　我以为那场雨离我还是很遥远的事，现在它就这么近地在我眼前下着。

　　一场雨从故乡的旷野出发，飘进宋词茶韵的隽永里，敲打着经年锈迹斑斑的心扉，打湿了我伏笔泼墨的宣纸，丝绸般的细雨中，发出荡涤天地间的长啸。

　　我的雨，我少年的雨，我青春的雨，都在无数个飞去而又让我怀念的昨日里。少年听雨歌楼上。我的“歌楼”在老家院子后面这片开阔的树林里。

　　一定有一条路，深深地吸引着我。这是被无数脚印重叠又被无数阳光雨水减轻重量，埋藏在树林深处的一条小径。两旁的野草高过腰身，不知名的粉白小花在独自亮丽着它们平凡的颜色。鸟鸣是从竹林深处传过来的，走十多米进去你还可以听到它们拍打翅膀的声音。常有斑鸠、鹡鸰、乌鸫、布谷等十多种鸟在树上栖息活动。

　　你独自一人再一次走进这片树林地，一层一层的枯叶在脚下铺开，你用竹子敲打着灌木丛和各种疯长的杂草，下意识让这个敲击声变得更大，像是一种领地的宣告。整个树林地，因为你的敲击声而变得更加空幽。落叶在你的脚下被踩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你多年来在内心解不开的一个梦。很久以来你执着于一个梦的哀怨，是一个漫长的回家之路。梦的起源就是这片翠绿的树林地。

　　你的思绪沉浸在被微风萦绕的时刻，四周静悄悄的，儿时的小伙伴已不见了踪影。此刻，在你的头顶有什么东西发出“吱呀”一声掉落在地上。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截干枯的竹子，它迫不及待地从青翠的竹林中里把自己分离出来，绝不给年轻的竹子们一丝拖累。捡柴火的小伙子小姑娘们每多捡回一根枯竹，笑脸的弧度便大一些。

　　暮色渐起，秋收后的田野，依然被落日的余晖笼罩。我们跑在松软的田地上，肆无忌惮地喊叫着，追打着，扔着一个个已经扎好的稻草束，在一个个稻草束间来回穿梭翻找藏在稻草堆里的伙伴。最后，每一个神态肃穆站姿英武的稻草束，被我们弄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常常因为玩得太过投入还经常和伙伴厮打在一块，时不时的用脏话问候对方老母。田野已收走了秋阳最后一丝热气，炊烟从树林旁袅袅升起，我们挽了挽袖口，看着对方满是污泞滑稽的面容，不禁捧腹大笑。

　　阿伟的母亲叉着腰，在门口朝着田野嘶吼：阿伟，你这个死孩子，一天到晚不牢家，饭还吃不吃的。紧接着，炊烟那头就是父母接二连三的吃饭招魂术。端起大木盆往里面舀些开水，再往里面倒一两盆清水。然后使劲把身子在里面打滚几下就算洗完了。不怕冷的就直接脱光衣服，不加暖水在大木盆里倒腾一阵，直到皮肤都冒着红红的热气。

　　我拉开在柴火堆里被灶火映得双脸通红的母亲。把自己精心收集起来的稻穗束集中放在角落，现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往火堆里一放，只听得空气中劈啪作响，香喷喷的爆米花就出来了。在一堆黑色的草木灰中，一粒粒饱满全身洁白的爆米花呈现出一种新的姿态。我想起，我第一次结交新同学就是这样的感觉。爆米花终究只能打打牙祭，但这样的清香的焦味甜味使人难忘。

　　当我终于掀开锅盖时，锅盖下的“风景”让我感到惊讶。只见大铁锅四周一块块圆圆的番薯饼安静得贴在铁锅的四周，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抓一块来大快朵颐。母亲递给一双木筷子说小心烫。我快速的夹起一块软糯香甜带点焦香味的番薯饼，大块在嘴里吃着，这种相同的满足感我好像已经二十多年都没有遇到过了。母亲说今天给我们四姐妹改善伙食了，在白花花的米饭上面，一碗泛着油光的霉干菜肉丸，早已经升腾成一种白茫茫的雾气，又幻作云，遮住了我曾经没有晴天的那些岁月，那时的我在味蕾的森林里去采药，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童子。

　　云雾笼罩下的村庄像披上了一层灰白的轻纱，水面上的薄雾朦胧多情而又多了几分淡雅，恰似她在向你深情对望中，清澈眼眸里一个永远猜不透的小心思。梅雨窃取了栀子花的体香，一路从山坡、河流、田野、公路，小桥沿着屋檐温暖的弧度夹着潮湿的婚书飘进这望眼欲穿的二楼绿色的小木窗。

　　春在竹林中被细腻抽取了骨头。滴滴答答打在了竹丛绿色的腹部，有些不安分的雨一路逃窜，终究没能逃过寒蝉凄切的宿命。

　　放假的日子我们几乎一天到晚都在树林里呆着逛着。不是在树上捉迷藏躺着，就是在竹林间用秋千荡着。甚至刮风下雨的时候身子也没有闲着。在一块竹林深处，我们找到了一处可以容纳进五六人的角落。我们几个人分工，一起搭建了这个非常坚固的茅草屋。竹林已经被雨打成绿色的水世界，有冷风从西边吹来，我们蜷缩着身子挤进这个温暖的茅草屋，大家一起学舌着就在早上被那个挨家挨户串门问候每家祖宗十八代的那个放牛老农的口吻。这个看似坚固的茅草屋在我们几个笑得前仰后翻的身姿中轰然倒塌……

　　我喜欢听雨，喜欢听细雨敲打竹林的乐声。天空已然雾蒙蒙一片，只见无数细小的银针从树梢上落在眼睛齐平的竹叶上，当几滴细雨先后落在竹叶上，就凝结成一颗硕大的水珠，而无数颗水珠就这样赤裸裸的在我面前上演一场时间的逃离，会让我有一种瞬间的物化错觉。雨对于竹林意味着什么，时间对于竹林又意味着什么？我就这样一直打着伞在竹林里追着露珠，听着雨声，在寻找答案。

　　古老的炊烟在我的故乡已难觅踪影，我一次次在文字里燃起家乡的柴火堆。多想再次走进那年青翠的竹林地，一场雨打湿了我遥远的梦境。我在竹林听雨，为何竹叶还有少许绿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