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里寄哀思
南邨
春分时节的晨雾时而迷蒙时而缥缈,弃车步行尚未热身,山径便湿了鞋面。青苔在石阶缝里蛰伏了整年,此刻被露水浸润得愈发苍翠,像极了父亲生前在老屋后门边养的那方苔花。侄孙和外甥辈们手捧花篮虔诚而不失严肃,在为已经一年又冒出新绿的“酒桌”坟沿边拔草锄藤,恍若旧时光里母亲一大早在清扫庭院的声响。由于"家传”信奉基督,大哥按旧规招呼儿孙辈们在墓埕前围拢祷告、诵读《圣经》、唱赞美诗。
墓园隐在老宅基下方木林深处,老宅基早在一二十年前罹经“桑美”“森拉克”后不复存在。墓园周边的鹃林葳蕤茁壮,未至清明已是殷红如血。那些花苞含着隔年的雨水,一簇簇挤在枝头,仿佛随时会坠成满地朱砂。曾听前辈们说,杜鹃啼血时不能惊扰,那是亡故的灵魂在寻找归途。墓园前后的两棵香樟,是我上学那年父亲带我种的,如今已盈过我的合抱,初春新长的叶子透着鹅黄般的鲜嫩。墓环四周,蓬杆长得恣意蛮横。我蹲下身拔除坟前杂草,指尖触到碑石上深浅的刻痕,祖坟的碑文早已被岁月磨得圆融,父母亲的碑文几年来一直搁着没写一一这几年虽然帮别人写了很多墓碑,但真正轮到为双亲书写墓碑又觉得无从下手。我用手擦拭,倒像是某种温柔的抚触。
回想母亲在世前,她总在清明前夜蒸青团。新采的鼠曲草揉进糯米粉,青烟从灶膛里爬出来,缠绕着屋檐下的蛛网。她尽量将草汁调得极淡,说这样蒸出来的青团才像早春的远山。清明时节,恍惚看见青团的白汽里浮出她佝偻的背影,灶台前那盏煤油灯的光晕,至今仍在记忆里摇曳。
杜鹃忽然在头顶啼了一声。这山野的歌手把尾音拖得极长,穿过薄雾时竟有了裂帛般的质地。父亲下葬那日是临近冬至,而母亲离世时是端午节后三天,二老离世归天的时间相差五年。两轮送葬的队伍一直从村头排到墓山,簇拥的一片纯白和鲜红如春日盛开的杜鹃。那两次送葬的场景,我都是哭成了泪人——世上至亲的人离去和亲友的哀伤,令谁都会潸然泪下,虽然二老都是耄寿耋年。
今年清明节的前一周,是难得的好天气。虽然这几年逃离山村的人越来越多,但清明节前后几天,蜿蜒曲折的山路仍时不时聚集不少扫墓踏青的人群。
山脚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城里人如今时兴鲜花祭扫,我把新采的野春菊放在石案,忽然记起某年清明骤雨,全家挤在坟头小亭避雨。父亲指着雨帘外的杜鹃说:"看这花,开得越鲜艳的,底下埋的根越老越长。
晌午之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灰暗,整座山都成了青瓷色,午后稍显温热的天气忽而又有了一丝凉意。归途中又闻鹃啼,这次却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裹着山涧水汽与陈年往事。
下到山脚,裤脚沾满苍耳与鬼针草,这倒像是临别时祖先塞给我的念想。风过处,满山杜鹃沙沙作响,千万片花瓣在空中翻飞,把清明的哀愁酿成了绵长的诗行。这时又记起白居易吟清明节诗句: “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记得前几年清明节的自叙诗里也曾写过:“洛水邙山皆过客,三春又见血啼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