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山之麓师恩重 ——怀念郑立于老师

　　姜玉铭

　　20世纪60年代初期，我在平阳读书时，在城里的大剧院，观看了一场气势恢宏的现代京剧《浩气长存》。此剧，反映了浙南革命烈士陈百弓和谢婉的斗争事迹，在观看中总被一种激昂斗志，浩气振荡的氛围笼罩。使我感到自豪且亲切的是，这大型的现代京剧，编剧就是我的老师郑立于(鲍超编曲)。当时他才30岁，在他青春旺盛、激情澎湃的同一时段里，他还有一首诗《毛主席画像挂中堂》在某报刊发表，紧跟着，全国各大报刊纷纷转载。

　　观看《浩气长存》中，鼎平县委书记陈百弓在国民党兵围剿追捕时，逃进深山老林，藏匿在山区一个贫穷百姓家。背景音乐是一曲幽情舒缓的西皮《小开门》，这耳熟的乐曲把我的思绪牵引到念小学的年月里。一个金属磁性的乐音，在学校古老的梁柱之间升起，然后撒向牛山上的云天。这正是郑老师在教务的缝隙里，进行京胡演奏。常拉的曲目有《夜深沉》《小开门》《甘露寺》等。其时，沪山街上有家从温州搬来的药铺，店主能拉一手好京胡，给狭窄的古街带来欢乐和新奇。郑老师经常来此光顾，他们在探讨京胡技艺时，郑老师微微晃动脑门，光洁的前额有光亮在跳跃着韵律。

　　郑老师在年轻时，来沪山小学担任教导主任。他身材颀长，常穿一身轻巧整洁浅灰色的夹克衫，在诸多身着做工毛糙的土布制服老师中显得洒脱又有活力。解放初期，生活还贫困的年代，郑老师也一样节俭和素朴。他全身心倾注于教务，在教务中从不气馁过，平静地应对生活与工作，大度地与同仁和睦相处。但他带来一股仿佛可以叫作“八千里云和月”的“恢宏气息”，冲淡和改变了牛山脚下乡村凡俗的气味和格调。那时，教师下村招生动员，叼在嘴上的广告词往往是“读书的好处，能让儿女识字，将来写个信，读个信，写个条子，不用求人，学习算术，算个账，看工分簿，也不做睁眼瞎了。”郑老师下乡时，往往能把家长的目光引到高远的地方。早在1950年2月，郑老师20岁还不到，就担任平阳县矾山区文教辅导员兼区中心小学(附设中学班)的校长。他一来沪山小学，便有一股春风吹进校园，牛山山麓的草木，便渐渐葳蕤起来。一个乡村校庙合一的小学校终于在梦幻中甦醒过来。

　　在平淡无奇的校园中，郑老师将炯炯目光投向上海儿童剧院正在热演的童话剧——《小白兔》(孙维世编剧)，他挑选街道上的十来个孩子，组成剧组，每天晚上到他的狭小房间里，讲述剧情，分析角色，念对台词。在礼堂上一盏煤气灯光照映下，在人影憧憧中，走场，进行彩排。一个月后，在六一儿童节上了沪山剧院的舞台。我演大灰狼，刚出场，几个笨拙又滑稽的动作，就引来满座爆笑及热烈的掌声。想不到在此后的六、七十年我的生命中，和舞台总是脱不了干系，无论是在学生时代的登台演出，还是后来的任艺术教研员工作期间组织会演。在朦胧中，总觉得和儿时第一次上舞台有某种不可剥离的缘分。1973年春夏之间，我编瓯剧《阳光满山乡》，也谱曲，也导演，也拉主胡。在平阳城关参加全县会演，获得好评。平阳文化馆文学创作导师黄一举先生，要我再加工，推荐参加温州地区三年一度的会演。郑老师当时在平阳宣传部任副部长，也是极力勖勉，荐举此剧。

　　儿时，我颇木讷，腮帮肥厚，同学经常打趣，说我是“灯笼壳倒头套”，我要辩驳，说话含混，口齿含糊，总是不讨好。和一些聪明伶俐、行动敏捷的同伴在一起，便有了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出于意料的是，使我不再胆怯的，竟是一次舞台演出。1955年春播期间，郑老师在众多《小白兔》的演员中，只挑选我一个参与大人演出，并是主角。演出的活报剧叫《台湾儿童的命运》，郑老师导演，沪山俱乐部的董光先演父亲，教书的姑姑演母亲，我扮演儿童，郑老师饰爷爷，舞台上他满头白发，佝偻着身子，拄一柄拐杖，不断地用拳捶背。因演出的成功，我也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豁然鲜亮起来，许多和我打过架的、骂过街的同学，都纷纷向我投来友善的目光，主动地和我言归和好。郑老师还教历史课，教到唐代时，他把自己翰墨"朝辞白帝彩云间……"钉在黑板上，全班同学眼睛便闪闪发亮。接着他逐句把诗句，意境做生动的讲解。这节课便成了我们的唐诗发蒙。在我们心中竖起了李杜的两座文学丰碑。课堂上，郑老师把历史必记的事件和年代分别写在许多的竹条上，如：1917，俄国十月革命；1919“五四运动”；1921中国共产党成立；1927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秋收起义，南昌起义；……这些竹条挂在教室杉木横梁上，随风飘移波动，同学们轻而易举，就眼熟心记了。

　　学校图画课，往往是老师画一个牙缸，或一支蜡烛在黑板上叫我们照临。临完了，剩下的时间，便是写作业。郑老师偶尔代上图画课，他带领我们，沿着学校后水井旁的羊肠小道爬上山梁，在半山腰的大树下、坟背上坐下，对着山北彭家的房子，进行写生。郑老师不讲技法，先让我们围着他，看他在纸上用铅笔，安排了三四座有聚有散的农舍，接着画树木和篱笆。铅笔线条有疏有密，有浓有淡，我们觉得很有兴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家便分头写生了。哟！这就叫写生。郑老师在校园里发现了几个喜欢拉琴的，如黄文彬、黄文启和我等，在一个星期六下午，他把我们约到教室里，发给《金蛇狂舞》乐曲练习。因为此曲几乎不用mi与xi的小五度大跳，我们又缺乏吹奏、弹拨和打击乐器。此曲节奏快，小节反复次数难记，就是要齐奏，也极不容易。练是练了，总不成气候，后来只是在校内凑合着演奏了一次。虽然，演奏不怎么样，但也学到合奏一些基本知识。

　　沪山小街上的孩子多，喜抱团结群，泼野、顽皮也多。常在放学后，跑到牛山上嬉戏游逛，潜进一座断墙残壁的礼拜堂，挖窗门上的铁窗棂，当长矛短戟比武，漫山遍野追逐着打群架。或在牛山北坡上，攀杨梅树偷杨梅，爬桃树偷桃子。许多园主，跑到学校来告状。郑老师脑子一转悠，他在课外活动期间，把街上的同学们集中在一个大教室里，给大家讲三国、讲水浒。草船借箭呀，智取生辰纲呀。同学听得如痴如醉，天乌乌了，还不肯散去。郑老师把镇堂木往桌上一拍，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家便星离云散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校园里走动的郑老师身穿整洁灰色的夹克衫，裤兜总被一本卷起的厚厚书所裹起，儒雅有风度。

　　学校大门出来左右两边是池塘，校门另一头就是街面，小街和学校紧密挨在一起，艺术活动不分你我，都在一个舞台上。街上有了西乐队和俱乐部。民众对校内或校外的艺术活动表现了前所未有热忱和支持。俱乐部也有了学校人员的加入，在平阳县里会演屡获佳绩。在娱乐活动瘠薄的当时，还被邀请到苍桥、渎浦、湖前等地演出。自编自导的小瓯剧《拾谷送谷》(姜玉铭、王岳明编剧)参加省里会演。此节目，还被浙江越剧二团改编成越剧，巡回上演。从俱乐部出来时，小小的一条乡村街道竟然有周运露、周美娥等五六位先后进了专业剧团。

　　郑老师在沪山的时间并不长，他后来工作调到平阳报社，再以后在杭州潜心创作。几十年来，凡是有回苍南的，总会到沪山学校和沪山街兜一圈，会会街民，探望老同志，看看当年的学生。沪山小学建校八十周年之际，郑老师应邀请参与了庆祝活动，还撰书了楹联：牛能负重，驮中西文化兢荣，千年史籍遗踪迹。山不在高，植桃李乐园争艳，八秩华诞返青春。

　　敬爱的郑老师在甲辰年的荷月末，在灵溪的家中安然辞世，享年95岁。文坛上失去了一位在文学园地耕耘了80多年，出版巨著《郑立于文集》，并受到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接见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我们几个同学打算去吊唁，但家属却根据郑老师的遗愿，不搞任何的悼念活动。我们只能把老师的恩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永远的敬爱的郑立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