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游霞关: 山海间的千年诗行

南邨
晨光初露时,霞关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海浪轻叩礁石,鸥鸟掠过桅杆,蓝白相间的房檐在黛色山峦间层层叠叠,如一把撒向海天的琴键,弹奏着六百年的潮声与霞光。这座浙江最南端的滨海小镇,既是抗倭烽火淬炼的雄关,也是渔歌与海风编织的温柔乡。当仲春的暖阳融化了晨雾,霞关的山、海、街、巷、岛、礁,便如一卷徐徐展开的《山海经》,每一页都写满自然的奇崛与人文的深情。
山海之门:
历史的褶皱与自然的诗篇
霞关之名,源于一场与光的邂逅。明初水兵戍守时,见旭日跃海,霞光浸染云涛,碧波如赤绸翻涌,遂以“霞关”为这片土地命名。而“镇”字的烙印,则刻印着更深的记忆——洪武年间,信国公汤和在此筑城抗倭,蒲壮所城的瓮城至今仍矗立于浙闽交界处,斑驳的城墙砖缝间,尚可触摸戚家军箭矢的余温。
登临观景台远眺,海岸线如巨兽脊骨般嶙峋起伏。南关岛与北关岛如两尊镇海神兽,拱卫着霞关渔港。南关岛林木葱茏,沙滩如月牙嵌于礁岩之间,退潮时裸露出星罗棋布的潮池,镜面般倒映着云影;北关岛则遗世独立,山顶风车阵列随风旋转,抗倭烽火台的残垣与锈蚀的炮管,在荒草中诉说着“海上长城”的往事。渔船穿梭于岛屿间的“大门”与“小门”——这是大自然设下的航海谜题:万吨巨轮需绕行深水航道,而轻巧的舢板却能穿过浅滩窄隙,恰似历史长河中,渺小个体与宏大命运间的微妙博弈。
老街:
时光的甬道与生活的纹样
从金沙码头转入霞关老街,仿佛踏入一条时空交错的甬道。明洪武二年的海关分卡遗址旁,南洋风格的骑楼与伊斯兰风情的拱窗比邻而立,斑驳的蓝白墙面上,三角梅的藤蔓攀援成流动的油画。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石缝间苔痕斑驳,偶有招潮蟹从排水沟中探头,又倏忽隐入暗处——这座曾被称作“小上海”的商贸重镇,如今将鼎沸人声藏进砖瓦的褶皱,只余下老妪补网的梭声、学童奔跑的笑语,以及海风穿过巷弄时与风铃的私语。
老街的褶皱里藏着无数文明的切片:张琴清风馆中,四代清官的族谱与泛黄的家训,在咸湿的海风中凝固成廉政文化的琥珀;林竞故居内,西北拓荒的地图与蒙尘的日记,记录着一位民国志士从东海渔村走向戈壁孤烟的传奇。最动人的却是寻常人家的生活剧场:阿婆坐在门廊剥虾,银发与虾壳一同闪着微光;茶室老板娘用紫砂壶冲泡苍南翠龙,水汽氤氲间,墙上老照片里的帆船正驶向马六甲。
渔港:
蓝色的牧歌与金色的盛宴
正午时分,金沙码头的喧嚣达到顶点。归港的渔船桅杆如林,渔工们赤膊扛起银光闪烁的渔获,黄鱼的鳞片、梭子蟹的螯足、带鱼的流线型身躯,在阳光下交织成一片跃动的光谱。晾晒场上的渔网如巨型蕾丝铺展,虾皮与鳗鲞的咸香混着海藻的腥甜,织就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每个过客裹入渔家的烟火日常。
码头东侧的海鲜集市,是味觉的狂欢节。刚离水的望潮吸盘仍在蠕动,血蛤在竹筐中喷出细小的水柱,摊主操着闽浙交融的方言叫卖:“黄鱼眼珠亮晶晶,昨夜才出东海泾!”转角处的“笑笑海鲜干货铺”,烤虾的焦香与丁香鱼的鲜醇勾人驻足,老板娘笑着递来试吃的鱿鱼丝:“阿拉霞关的鲜,是海水里泡出来的魂灵!”
若想品读渔港的另一种美学,不妨登上悬崖咖啡馆。蓝白相间的露台悬于海面之上,手冲咖啡的醇苦与海风的咸涩在唇齿间碰撞。俯瞰港湾,养殖渔排规整如棋盘,大黄鱼的金鳞在网箱中划出流星般的轨迹;更远处,采蛎人腰系浮球,榔头敲击礁石的脆响与潮汐的轰鸣,合奏成一曲古老的生产赞歌。
两岛:
秘境中的自然史诗
乘快艇向南关岛进发,船尾犁开的浪花惊起成群鲣鸟。登岛后循小径深入,原始次生林遮蔽天光,藤蔓垂落如绿色帘幕,石斛与野兰附生于百年樟树的肌理之间。行至岛北断崖,惊见海蚀洞穴贯通山体,潮水涌入时声若雷鸣,退却时又留下满洞晶莹的贝壳,宛如龙宫遗落的宝匣。
继续南行100海里左右,有一座曾与霞关隔海相望的小岛——霞屿。这里曾是孤悬海中的一片净土,如今虽因围海造盐与陆地相连,却仍保留着海岛的遗韵。岛上金莲山麓,矗立着一座红墙金瓦的霞屿太明殿天后宫,殿内供奉着两尊妈祖神像:一尊源自湄洲祖庙的分灵,另一尊则是台湾安平天后宫寄放的姐妹神像。她们共承香火,见证着两岸同源的信仰血脉。
霞屿一似沧海遗珠,她的轮廓宛如一枚贝壳,镶嵌在兴化湾的浪涛间。早年这里三面环海,潮汐涨落间,渔民们总能在礁石缝隙中发现汩汩清泉。这口天然淡水泉,被当地人视为妈祖的恩赐——咸涩海水中涌出的甘甜,恰似神明对苍生的慈悲。泉眼旁立着一方石碑,镌刻着“龙涎井”三字,传说每逢旱季,渔民以木桶汲水,泉流竟不枯竭,滋养了一代代岛民与往来船家。
如今,盐田如棋盘般铺展在岛屿周围,阳光下泛着银光的盐垛与碧海蓝天相映成趣。太明殿的飞檐斗拱从盐田尽头升起,朱红的廊柱上盘踞着青石雕龙,龙鳞间还残留着海风的咸味。殿前广场上,信众点燃的香火缭绕成云,与远处盐工劳作的身影交织成一幅动静相宜的画卷。
暮色降临时分,站在太明殿后的金莲山眺望,盐田渐渐隐入靛蓝的暮霭,唯有点点归舟的灯火与妈祖宫的长明灯交相辉映。咸湿的海风掠过龙涎井边的老榕树,枝叶沙沙作响,似在低语着一个跨越千年的承诺:无论沧海如何桑田变幻,这座小岛永远为漂泊者留存一掬清泉、一盏明灯。
北关岛的黄昏更具神性。废弃的军事掩体爬满薜荔,锈蚀的观测镜中,落日正将风车阵列染成赤金。站在海拔168米的制高点,可见闽浙交界的海疆如巨幅水墨徐徐展开:近处礁岩上的紫菜田泛着黛紫色微光,远方福鼎沙埕港的灯火与霞关渔火遥相辉映,恰似银河坠入凡间。
夜色:
星火与记忆的复调
当暮色吞没最后一道晚霞,霞关的魔幻时刻方才降临。老街入口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中,立体彩绘墙上的渔女仿佛要跃出墙面,与真人游客共舞。“半书房·在山腰”的落地窗前,茉莉香片的热气与古籍的霉味交织,明嘉靖年间的海禁令、清光绪年的渔税簿,在指尖翻动间复活成流动的史诗。忽有琵琶声从巷尾飘来,循声觅去,竟是民宿老板在教游客弹奏《渔舟唱晚》,玻璃天井外的星空与室内的宫灯,构成古今对话的光影剧场。
金沙码头的夜泊船队点亮桅灯,万千光点随波涛起伏,与银河交融成光的海洋。渔火深处的酒肆里,船老大用方言吟唱《讨海谣》:“三月讨海三月天,阿妹等郎年复年……”沙哑的调子被海风揉碎,散入潮声中化作无形的信笺,寄给远方的归人。
岁时:
民俗的胎记与土地的呼吸
若恰逢正月来访,必不能错过蒲壮所城的“拔五更”。这项始于明代的民俗,在正月十五的子夜达到高潮:壮汉们抬着晏公神轿狂奔,争夺竹杠直至五更鸡鸣。女眷们紧闭门窗,唯有渔家的孩童将抢到的杠片系于船头,祈求海神赐福。而在平常时日,碗窑古村的龙窑仍吞吐着炽热的火焰,老师傅用苍南特有的紫金土拉坯,旋转的陶轮上,渐渐浮现出鱼纹与浪花的图腾——这是山海子民写给大地的情书。
作为苍南土著,以往每次与霞关的接触,往往是来去匆匆,游离在浅尝辄止的层面。但这一次,却存心以远方游客的身份来一次肌肤之亲……忽然想起林竞故居墙上的诗句:“我来自山海,终将归于山海。”而霞关,正是山海写给人间的一首未完成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