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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吃”的年代

发布时间:2025年03月12日 来源:苍南新闻网

  沈德磅

  我白天在小镇上班,晚上返回城里,朝九晚五,千篇一律。小镇冷清幽静,城里灯红酒绿。住城里一段时间后,我也学城里人逛商场、喝咖啡、泡工夫茶,在小区里跑步、锻炼,遇到不熟悉的人也试着点头问好,学着说轻风细雨的话,煞有介事地装作城里人。

  我在通勤的路上,常要胡思乱想,设想出身、臆想未来,尽是些虚无缥缈的事,只有肠胃里传来的饥饿感强烈又真实。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为这种不合时宜的饥饿而自责。我的身体还停留在那个过去的“贪吃”年代,而城里压根没有仅为“贪吃”而活的人呢。

  我经常自我嫌弃。我把我的饥肠辘辘归咎于祖祖辈辈对进食的欠账更迭与基因传承,于是到了我这一辈,也就几乎只剩一副“贪吃”的躯壳了。我的“贪吃”不是我这一辈人的“贪吃”。于是,我的内心好受了一些。

  然而,在“贪吃”年代,祖辈们告诫我最多的便是要管住嘴,莫“贪吃”。这是一个多么矛盾的年代呀。我的母亲尤为严厉。即使是去最亲近的外婆家做客,母亲也是忙里忙外,最后一个入席,并象征性地吃一点。在吃食上,她几乎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包括她的母亲。她会毫不犹豫地替我和弟弟拒绝所有别人的好意,哪怕这“好意”只是出于一种礼貌性的礼节。她的拒绝已经成为一种对待生活的本能反应。

  我不知道她娇小的身躯,哪里来的气力,她一边猛烈地抵抗生活、拒绝好意,一边费劲地拉扯我们长大。她教育我们最多的一句:“偶尔一点好的吃食,只有惯坏你的舌头和胃,别无他用。”

  一个临近端午节的傍晚,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外婆家送节。我不知道母亲给外婆“送节”送的是什么,我们三个人都是空手而来。但我知道赶这个点去外婆家是母亲刻意的安排,我们就好错开饭点折回家里用晚餐,继续吃早上就熬好的一大锅粥。

  在去外婆家的途中,弟弟心花怒放,一路蹦跳着在前方领路,得意忘形之下栽倒在田埂。弟弟一身淤泥,“面目全非”,无法见人。母亲只好领着我们折回家里,重新收拾一番。母亲这一次倒没了责骂,而是温柔询问并细心察看。我想我们是沾了端午节一路未谈吃和慈祥外婆的光。

  我曾无数次见过某个孩子因贪吃或摔倒之后,孩子再又受到了母亲的一顿殴打和训斥,凄厉厉地惨叫与“叫你长记性”的怒吼一样让人听得撕心裂肺。倘若一顿毒打就能叫一个人日后遗忘贪念、避免跌倒,那么这痛如何巨大也是值得。

  三里多的山路,崎岖难行,加上中途耽搁,等到外婆家已近晚饭时间。外婆当然要留我们吃,她煮水煮蛋,汤里放了白砂糖。这一次母亲似乎没找到拒绝的理由,她最常用的“刚吃饱”“没营养”很显然都不合适。

  四岁的弟弟一口气吃了四个,还喝了一碗汤。他是真的放开了吃啊。八岁的我,稍微压制了点“贪吃”天性,也和弟弟一样,吃四个水煮蛋和一碗汤。其实我还能再吃下至少两个。但这已经是最巨大的满足。

  我们俩吃过后就跑到后门的小青坡,那里有一片杨梅林,靠西边的两株是外婆家的。夕阳柔柔、林荫悠悠,杨梅剔透玲珑、艳艳红红。我和弟弟忍不住啧啧赞叹。

  弟弟:“哥,我要是一只鸟,就飞上去衔住那颗最高、最红、最大的,再轻轻地啄一口。”

  我:“你要是一只鸟,我就是一把揍你的弹弓。”

  “你就不能也是一只鸟吗?”弟弟转头悻悻地看着我。

  外婆挎个篮子走出后门,直奔我们而来。她要给她的外甥摘杨梅。

  不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母亲随即就追了出来,她把外婆拦了回去。

  她说:“刚晒过日佛头的杨梅有火毒,不能吃。”

  阳光照耀大地,万物向阳而生。那一刻,我和弟弟都无比勇敢,都想尝试“火毒”的毒性,哪怕被毒死。

  我们没能遂愿。母亲把我们撵回了家。

  跟我一起生活在“贪吃”年代里的还有一条狗。它腿短,尾巴也短,一身浅色黄毛缀着星点灰斑,一对尖小的耳朵永远竖立着,好像为听命和捕捉信息而时刻准备着。我看它的样子就是一条很听话的狗。我的爷爷就曾抚摸过它的耳朵:“要听话,不贪嘴,看好家。”我猜想爷爷就是中意狗的耳朵才收养的。

  一个秋风骤起的午后,斑点狗咧着嘴跑进了院子,一溜烟窜进偏屋旁的竹林子,吐着舌头,在我边上蹲了下来。我正好蹲在竹林边捡枯枝。

  “死狗,死出来。”门口传来一声斥骂。我听声便能辨认,来者不善,她是我同桌蔡猴的奶奶—洪婆,是我们村少有的大嗓门,诡辩难缠,一贯是得理难饶人。

  斥骂声如惊雷过境,一个硕大的影子跳入院子。靠在大厅竹椅上休息的爷爷被惊醒,小跑着迎了出来。

  “狗东西,我一路寻着痕迹才撵到这,这么大一块酱油肉,全吃了。”洪婆的脸色由红转青,她用手在胸前比画了一个长度,又指了指大院门口的地坪,“看,一路的酱滴。”

  我大气都不敢喘,狗也垂头丧气、毫无吠声,我们缩在一旁,只有两对耳朵是高耸着的。

  “畜生,还赖死不认。”洪婆恶狠狠的眼神如刀子般向竹林子投掷而来。

  “大妹子,这样骂未免太难听了!”爷爷也朝竹林子这边瞧来,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哪有爷爷不护短。

  “那条短尾狗,偷吃我刚晾的酱油肉。腿短,却蹦得高,跑得还快。”

  “要活活把我追死。我看它没被噎死,也要被咸死。”

  爷爷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洪婆骂得是狗惹事。爷爷满脸堆笑着赔礼,最后赔了五元钱了事。

  “看住狗。”洪婆骂骂咧咧地走了。

  “管住嘴。”“看住狗。”爷爷也实在气不过,责骂了两声。

  狗自知罪孽深重,我也知晓自己看管不周之过错,我们自知理亏,就只好无比虔诚地聆听起教诲来。可斑点狗呀,它仅仅用耳朵听,终究还是没能听明白经过生活锤炼的粗俗的语言。

  第二天的清晨,我发现狗儿溺死在西屋边的水井里。我和爷爷花了半天时间把井水舀干,费劲地把狗捞了出来。狗的肚子圆鼓鼓的,狗爪子全破了。

  “阿弥陀佛,罪过。”“洪婆话糙理不糙,它真被咸死了。”爷爷在井底烧了一刀黄纸、一张净符。我和爷爷又花了半天时间,将它埋在后山的一棵老槐树下。

  至此,和我一起生活过的那只“贪吃”的斑点狗就永远留在了那个“贪吃”的年代里。我知道,我即使接续在城里生活百年,我也依然不能被唤作是城里人。我和斑点狗一样,也已被封锁在那个“贪吃”的年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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