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佛光”
陈杰
悟西师父,一位独居泰顺深山的僧人,二十多年来,一直是青云寺住持兼首席义工,说是寺庙,实则只是一个简陋的小山洞里供养着几十尊菩萨,洞口一扇象征性的铝合金门,即便关上,门的上方还有和门一样大小的空缺,好在洞口上方突兀的岩石和门前的两块巨石凑合着也能遮风挡雨,山洞就是大雄宝殿,巨石就肩负着两头大石狮子的使命,我敢断言,在中国绝对找不到更迷你的“大”雄宝殿了。大雄宝殿正前方一棵梨树,已大限将至,完全失去对春天的知觉,只顾往地上抛洒枯枝。左前方的两间木屋,就是师父的禅房和香积厨了,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五十年的痕迹。
青云寺没有通电,照明和手机充电完全依赖巨石上那块不到一平米的太阳能板。缺水才是最大的问题,石洞里渗漏的小水池和瓶瓶罐罐,也只有在大雨之后,勉强提供五天的基本生活用水,平时的生活用水和庄稼浇灌,全靠七十五岁老人的双肩,青云寺几百米外的半山腰有一口长年不断的泉眼……
现代文明没有拉近寺庙与外界的距离,偶尔师父仍需下山念经,拜访他的师兄弟,采购一些农具、种子之类的必需品,都得耗上一整天的时间。好在不下雨的时候,还有一条可供驱车的马路,每隔半个多月,我这个“常务副义工”都会来拜访一次青云寺,不为烧香求佛,只是带一些香烛和生活用品,和师父一起做顿斋饭,聊聊家常,协助打理家务和庄稼。
每次抵达,我都习惯性地轻按喇叭,走出车门时,已然看到台阶上满脸喜悦的师父,他知道我来了;要是没看到师父,我也能找到他,因为我知道他在后山的菜园或竹林。
悟西师父常有干不完的活:砍毛竹、劈柴、种庄稼、修理蜂箱,然而他并不显得忙碌,更像是在享受手中的活。常人的劳作大多在意收获成果,或是和别人交换劳作成果,这种劳作往往具有自私性和排他性,极少与人共享劳作的成果,更不能容忍其它生物的破坏,这样的劳作当然辛苦,甚至痛苦,更算不上是享受。佛家的理念,劳作更侧重过程,而非单纯的成果,劳作本身就是耐心、慈悲心、和无我。
春天来时,为蜜蜂准备蜂箱;干旱了,就在排水沟倒水为蜜蜂解渴;马蜂来袭,就用长扫把驱赶。去年一场大风雨,夺去了所有蜜蜂的生命,今年还是重复着同样的活。
到了竹笋的季节,就到竹林挖笋,煮熟晒干后,大部分送给上山烧香的居士,留下极少部分,加上菜干、豆干、各类瓜干,就够吃上一年。今年的竹笋长得特别好,师父一天就挖了500多斤去壳竹笋,留下一些给过路的野猪,等我到时,楼下已经摆满了白嫩的竹笋,师父刚好挑来最后一担,他问我是不是11点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我看了天气预报,会有连续几天的雨,我还是配合师父把竹笋切好,煮好,用石头压好。我下一次见到师父时,师父依然面带微笑:竹笋全倒了,我也学会了不惊讶:两天的雨,够了,我们明年再挖!
每年芒种,师父如约种下三五百藤地瓜,地瓜适应性强,容易种植,可是师父唯一没有吃过自己种的庄稼就是地瓜,野猪一家总能及时光顾,它们才没有慈悲心怀,只管填报自己的肚子。
近期有好多前来拜佛求签的赌彩客,师父并不拒绝,只是上完香之后,都会劝诫他们心善则灵,不要贪图侥幸之财,更勿取不法之财。
淡泊成果的劳作便是修行,喜亦淡,悲亦淡,对待过去的往事,更是淡然。我和师父共同修好即将坍塌的灶台,我对外观的丑陋颇为遗憾,而师父则是淡淡的喜悦;得知师父的师父圆寂时,我既遗憾,也自责,他们师徒俩已有二十年未见面,一个月前就听师父说,他的师父讲话声音已经很微弱,我没能及时陪同他去看望,毕竟108岁的老人经不起等待,宁波不算遥远,但二十年足够漫长。师父只是淡淡的说:“我师父走了。”我察觉他的眼眶微湿,那是淡淡的哀伤。追忆五十多年前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师父让我看了他身上的伤疤,“子弹从身上穿过,药很好,三天就长肉。”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不是沧桑,而是一份超脱尘世的从容。
青云寺没有晨钟暮鼓,佛祖准许一个活得通透的老人省略这个环节。悟西师父的通透,正是我们常人无法参悟的“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