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伯特之泪
陈小雯
漫长的暑假在知了的聒噪中日日重复,我们百无聊赖地躲在家里,从早待到晚。大部分时候我在楼上的木地板上静止着发呆,偶尔在纸上涂鸦几笔贴墙上自我陶醉,也被祖母喊去帮忙做家务,又或者管一管弟弟妹妹互相吵吵架。当然,我们也有兴致勃勃的时候,就像出门旅行一样,结伴出游母亲的裁缝店。
裁缝店后门紧挨着镇安殿的侧门,两扇门之间仅隔十步远。殿里宽阔安静,它面向马路的那一面是一堵高墙,高墙里供奉着神像,烛台香火不断。镇安殿中间是一片露天的庭院,庭院前面则是一个大戏台。因为身量的矮小,在童年世界里,路尤其宽长,树尤其高大,安静的神像和戏台尤其肃穆,它们在炎热的六月天里隐隐透出一股寒意。我们敬畏神明的殿堂,也对戏台的各个角落充满怀疑,便两头都不敢靠近,只敢在庭院及周围拔拔草,玩玩蚂蚁和泥巴,找一些细小的玻璃珠。
寻宝游戏永远使人乐此不疲。在草石堆里寻宝,玻璃绝对是最耀眼的存在,尤其是那些有着圆润边缘的像宝石一样规整的玻璃块。庭院的墙根下长满粗粗细细的杂草,杂草下是较为粗粝的小沙石。此时,只要手握一根小木棒,就可以拥有一个丰富的地底世界,就像图画书《地下一百层房子》里描绘的那样。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们在那条墙根下到处挖,我们越挖越广,越挖越深,确实挖到了不少宝贝。我们对挖到的宝贝挑挑拣拣,最后搜集了多种颜色和形状的“宝石”。我们又对这些“宝石”进行清洗、擦拭,好让它们更加耀眼。纯净透明的“宝石”拿到眼前总也看不够,仰脸透过宝石,天空便换了副面孔,我们在一个彩色的梦幻世界里交谈,谁也不肯少看一会儿。多色的玻璃在我们颜色匮乏的童年里扮演着一个神秘的角色,我们开始思考这些意外寻获的宝贝出自哪里,又为什么被丢弃。它们原是这样美丽耀眼,为什么最后会落入草石堆里被风吹雨打,掩埋光芒。拿回家后,我们把这些宝石放进了各自的宝箱里,时不时打开看看,但是最后它们都免不了被遗忘的命运。
因为我们有了更吸引我们的东西——玻璃弹珠。刚见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球时感觉这个世界待我们不薄,竟给了我们最美丽的礼物,我便又以一个圆桶的铁罐子开启收集之路。一颗颗拥有异彩夹心的透明玻璃球被不定时收入罐中,那些夹心如一条妖娆的丝带嵌在透明的球体中,红的、绿的、蓝的、黄的、黑的、白的,我不知道这些夹心是什么材质,它们可望不可即。这些玻璃弹珠门光明正大地拥有一个个绚丽的秘密,并开始在黑色的土地上扭动、旋转。有了一罐玻璃弹珠后,我们开始玩起撞珠游戏了。找到一块较平滑的黑土地,双方各自摆好阵营,滚动自己的珠子去撞对方的珠子,“砰”的一声,撞击声清脆响亮,那就可以把撞到的这颗珠子归为己有了。有时候一颗珠子可以大杀四方,我们便拿它放在嘴边亲了又亲,认定它拥有一个幸运色,又把它奉为“珠王”,睡觉时特地给它裹上一件棉布外衣放在枕头边。它不需要和那些平平无奇之辈待在一个罐里,相信下次只需要带它一珠出征,便可赢回一个队伍。尽管如此熟悉,我仍好奇玻璃球中间的那抹夹心,那是什么呢?它看起来如绢帛一般柔软飘逸,鲜艳丝滑。是谁放进去的?又是怎样放进去的?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半颗玻璃弹珠,以为秘密可以揭晓了。遗憾的是这半颗弹珠的横截面和之前的玻璃块一样平滑,那缕绢帛好似和玻璃是一体的,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这让我很沮丧。我产生过那些绢帛可能也是玻璃的猜测,但马上又推翻了,冰冷的玻璃石怎么可能和妖娆柔滑的绢帛有关呢?
当彩色的玻璃弹珠塞不下两三个铁罐后,它便不再稀奇,反而是那种少数的没有夹心的纯透明玻璃球令人稀罕。直到一种更稀奇的玻璃珠出现,我对玻璃弹珠的好奇开始逐渐走向淡漠。因为我无法在贫瘠且有限的认知里解开它们的谜语,便索性搁置一旁,不再受其困扰。那是一种水滴形状的珠子,也有着红黄蓝绿各种颜色,但神奇的是,它们有尾巴!它们看起来更像是透明的蝌蚪。不过它们的尾巴通常不完整,细长的尾巴往往是断掉一小截。它们是被人从一块田里挖出来的,通过孩子们之间的玩耍传递到达我手上。我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停地向大人提问,它们为什么会在田里,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它们为什么会有尾巴,做什么用?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没有人能告诉我这群有尾巴的玻璃珠的任何故事。或许我更希望有人能告诉我那是一块有魔法的农田,还可以继续挖出金币,以及珠宝。苦问无果后,我迅速灰心并失去了对玻璃的兴趣,这仿佛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它们忽然就等同于晚餐桌上父亲手中那个写着“双鹿啤酒”的绿色玻璃瓶被丢在时间的暗角。及至长大后的一次浏览网页,我才知道,那些有尾巴的珠子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鲁伯特之泪,多么灿烂的名字。相传400年前,巴达维亚的鲁伯特王子送给了当时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五个特殊的玻璃球,就是这种看上去像蝌蚪或泪滴的玻璃球。查理二世对这五个玻璃球十分满意,因为这种玻璃球有其独特之处:无坚不摧。即使到了现代,普通的子弹也无法打破它,它可以跟子弹正面对抗。这几颗玻璃球可能是鲁伯特王子无意中制造出来的,人们就把这种玻璃球称为鲁伯特之泪。但是如此强硬的鲁伯特之泪同样有自己的气门,那就是它的尾巴。只要对尾巴施加一个力,整颗泪滴便会瞬间爆开。看到这种玻璃球闻名于世后折腾了科学家们长达400年之久,它的秘密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被破解,我忽然就开心了起来,并为自己多年前的忽然转变感到正确。我可以神气地说,我玩弄过那个困扰人类几个世纪的世界谜题。人生苦短,最怕执迷不悟啊!
鲁伯特之泪终止了我对玻璃球的幻想,因为它俨然已经做到了一个玻璃的不可能,集易碎和坚硬于一身。我不再信任玻璃本身,因为它始终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