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
陈小雯
老榆树越老眼神越锐利,我经常能瞥见它射出的寒光,头皮一紧,心头一凛,便匆匆回了屋。
老榆树站在屋后石头路的那边,正对着我家后门,我们隔着一条横穿的石径面对面,它的身后是几丛零星的竹子和灌木,然后是一片号称“十八家”的屋落。我们算“十八家”的族群,但房子和另一个“五份内”的族群排在了一起,老榆树最清楚这些过往,但它不讨好,不站队,对于邻里间的纠纷,它偶尔瞥几眼,冷笑几声就过了。
老榆树好像从来没有年轻的时候,它虽然长得高,但奈何长得丑啊!靠近地面的那些树皮总是又脏又皱,土里土气的灰褐色皮肤经久不变,即使在满树翠绿的春天,老树皮上也看不出丝毫悸动。好在,它也没有更老,除了叶黄叶落,叶绿叶长之外,老榆树安静得就不像是一棵活着的树。说到榆树叶,可能秉持了老榆树的性格,它们在树头的活动更是静悄悄的,我猜大概是因为身处高处,吹的风和我们不是同一阵,是更柔和更鲜嫩的春风。
我不止一次地捡起老榆树发黄的叶子端详,长卵形的叶细细薄薄,齿边并不尖锐,只是为了告诉别人即使它黄了枯了落了,也是有齿的,有齿便难相融。我问过老榆树许多次,问它是不是快死了。老榆树从不回答我,它甚至从不正眼瞧我。老榆树的心衰老而宁静,不像我每天忧心忡忡的样子,心事写了一页又一页,日记写了一本又一本。有一天,我因借宿表姐家被表姐偷看了日记,表姐把我日记里一段对某个成年亲戚的不满公之于众,十五岁的我因言获罪,被当众审判,指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已成年的表姐完全不知道侵犯了他人隐私,她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侦探成果洋洋得意。好在除了口舌之争外,表姐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我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远离从来就不是一件难过的事,相反它带来了许多决断后的快意。
在深秋的许多个周末,老榆树在随兴随起的晨风中悄悄落了几片精巧的小黄叶下来,落在我刷出泡沫的衣服上。小巧但发黄的榆树叶和白色肥皂泡一起哗啦一下被冲进了青石板下的水沟里,和污泥蚊虫们一起发酵,榆树叶们看起来和高高在上的老榆树没有半点关系。我很快就遗忘了表姐以及那些刺耳的声音,我学习老榆树安静且冷眼地对待这件事。若已被高高举起,则要让自己轻轻落下,和榆树叶不同,我能决定自己落在哪里。
老榆树上最热闹的时候当属夏天。它老是老了,但仍受知了们的青睐,土灰色的枝干成了知了最好的保护色,只听得一树知了声,不见知了影。不过孩子的目力是不容小觑的,细瞧之下,猛然看到主干上密密麻麻排着几列知了,这种密集感所带来的视觉冲击让身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长长的竹竿头上绑个网兜,像幽灵一样悄悄探上老榆树,“知”一声,兜住了两只,飞散了一群。刚抓到的知了特别新鲜,黑色的铠甲光泽透亮,薄而透的翅膀如崭新的树叶脉络,清晰有力。把正扑腾的知了翅膀收拢,整个握在手中,没一会儿知了就安静了,它们似乎惯于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用细绳绑紧知了的一条腿,就可以牵着出门兜圈了。逗弄一会儿发现有一只知了始终一声不吭,才知道是一只哑巴知了,就解了绳子放飞了。哑巴知了怎么也不会料到,不会说话可以让自己获得自由。当它重新回到老榆树上时,定会庆祝自己和榆木疙瘩一样的不善言说、木讷硬实是多么优秀的品质。
忽然的,灌木旁的空地上就传来了孩子的哇哇大哭。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因为一只知了打了起来,起因是一个男孩把另一个男孩的知了翅膀撕坏了。坏了翅膀的知了飞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知了......知......知了......”这般断断续续地爬着,我感觉它已经不仅仅是翅膀坏了这么简单。一个男孩流鼻血了,另一个男孩的眼角也青肿破皮了,双方的奶奶和妈妈都出来了。一个奶奶骂自家孙子:“你傻的啊,就在那里给人打,眼睛瞎了要赖人一世。”对方奶奶不高兴了,嚷起来了:“眼睛瞎了才这么说话的,我们鼻梁断了上你家接去啊!”很快,两个奶奶就脚跺起来,手掌拍起来,手指头戳出去,她们各站自家后门头,一句又一句地随着手指头这支枪发射到对方的门面上。两个妈妈不阻拦不吭声,面带愠色地抢过孩子手上的知了一把甩进了灌木丛里,带走了哇哇大哭的娃。知了“知”一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消失了。空地上,两个奶奶的叫骂声如盘古开天时那样混乱无序,从眼下的锅碗瓢盆到过去的祖宗十八代,全都搅拌在一起,听不清也辩不明了。没有人关心那只断翅知了,它的脚上还绑着长长的细绳,可能在矮灌木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永远地困在了看得到的蓝天下。
老榆树当然知道那只知了在哪里,但那又怎样,对于吸食它汁液的虫子,它会给予一丝怜悯吗?夜里,那只知了偶尔还会“知”几声,天亮后,我侧耳等过几回,灌木丛里就再没有它的声音了。我不敢进那个灌木丛,它细密斑驳,到处都是尖针利刺,那是小型爬行类动物及昆虫们的世界。忙于结网捕食的蜘蛛们,努力造房存储的蚂蚁部落,喜好游走或窥视的蜜蜂蝴蝶、螳螂甲虫,我太害怕我的脚一落下就会被它们包围,然后我会像那只被甩进灌木丛的知了一样惊恐地叫起来。对了,还有老鼠,以及蛇,甚至猫鬼,老榆树射出的寒光就来自这里。
老榆树身后有矮小的桃树和紫薇,藤蔓常年四处攀爬斜挂,遮遮掩掩,死猫就隐于其中。一日午饭后,祖母让我去后门倒掉厨余垃圾,我把它们倒在了老榆树身下的芜杂地里,想着或许能给土地也吃点,谁知一抬头,差点魂都丢了。我知道桃树或紫薇树上偶有死猫吊挂,但由于藤蔓遮挡,我从没有这么真切地看到过它们。此时,老榆树最低的一根斜杈上吊着一只花斑猫。那只猫的脖子上套着麻灰色绳圈,绳圈吊住它的脑袋悬挂在树干上,猫的四肢和尾巴都和身体一样直直地下垂,在风中摇摇晃晃,而猫毛却好似硬了,没有一点波动。猫眯着眼,咧着嘴,露出尖牙,似在对我笑。我脚下一滑,整个脚掌溜到了拖鞋前端,要比鞋子先跑一步。那以后的夜里,我常听到榆树后有猫叫,有时哀婉,有时凄厉,有时似婴儿啼哭,有时又似恶人诅咒,总不像是正常的猫叫声。然后,我又总在睡前被祖母发现没有刷牙,在月朗星稀的冬夜,我硬着头皮站在青石板旁,把沁凉的牙膏沫咕噜一声吐进水沟里,牙刷头在陶瓷牙杯里搅拌起当当当的响声。我离老榆树就只有石子路上并排的三大颗石头的距离,这每一声响都像是一串火苗,如火光映照周身,把我护在孙大圣的避妖圈内,鬼神勿近。
所以我总无法亲近老榆树,我既爱它又怕它,它看到了一切,但我不知道它的想法。或许它会笑话这一切,它会随着风声轻轻颤动,好掩饰自己的刻意。不过就在我们快要搬家时,我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自作多情。我一直以为老榆树是和我们面对面的,离别之际,我站在横穿的石头路上,目光和小路并行时,才发现老榆树的脸是对着石径延伸的方向,对着我从没有看到过的远方,对着这个不管是“十八家”还是“五份内”都看不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