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里上过学
沈德磅
1991年秋,我因符合年满8岁可入学的传统而进入村小念书。校舍是一栋矮小平房,仅有两个小教室和一个小办公室,由生产队的毛兔养殖场改建而成,坐北朝南,东面衔接一块晒谷场。因为是办学的第三年,无论如何辗转腾挪,有限的室内空间始终无法容纳新生。先来后到,我们就只好被安排在水口宫里上学。
水口宫坐落在距离校舍不到百来米的小山坳。宫很小,仅是一间平层小瓦房。因为我们的入驻,它已俨然成了村小的分部。
宫殿神龛里供奉着三尊神像,白脸须髯,神情漠然,不知道是塑像者有意为之,还是被供奉的尊者本应就是如此。我向来不敢直视。或许只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藐视一切,才能让人间望而生畏,心生敬仰。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姓陈,是一个青年男子。他是我在农村见过的眼睛里最有光的人,高挺的鼻梁,三七分的发型,挺拔的身材,皮肤轻微黝黑,那是今年夏天参加劳动时留下的肤色,让人感受到健康、青春和亲和力。陈老师教我们语文、数学、体育,还有思想品德,他几乎包揽了我们所有课程,他的课堂经常是多个学科的交叉、融合与跳跃。
听陈老师讲课,我们往往要同时把语文、数学课本拿出来,翻开摆在桌面。我记得在简短的入学教育之后,陈老师在黑板左边划起四线格,在线格里写上“b,p,m,f”,在黑板的右边画方格,在方格写着“1,2,3,4”,然后握着教鞭领着我们齐声跟读。
这竟叫我记起了爷爷犁地的情景来。套在牛背上的重轭牵引着犁,爷爷左手抓着竹鞭,右手握着犁把,时不时传来“喔,吁,唉,嘚”吆牛声,犁随牛动,犁铲掀起一道道泥线,泥土构起一条条沟垄。我更愿意用“画”字来形容陈老师的课堂,像是一幅艺术品创作的具象,透过黑板,透过小窗,透过他的讲演,我们数清了天空飘过的白云,看到了白云是一棵棵树倒映蓝天的抽象。学习与生产有多大的分别呢?
我的童年记忆也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启的,在此之前的记忆隐约仅有自己带着弟弟蹦跳于家与小卖铺之间的小路,为了盐、糖、味精而往往返返。这是一条与上学重叠的路。我想,似乎一个人只有明白了文字与数字才能懂得如何记忆吧。
阳光总在特定的时刻里照进大殿继而转出宫门,可短暂的温暖难以抵挡心生的寒战。我在宫里上学总有些提心吊胆。
在宫殿的课堂里,我常常走神。恍惚间总觉得神像在盯我,那空洞的眼神不仅透视我内心的惧怕,还透视人间。于我而言,这似乎是一种无言而又巨大的暗示。而这暗示我始终无法猜透。
宫殿的左侧是以神龛为界的威严与静谧,宫殿的右侧是陈老师课堂的活泼与生动。陈老师问我:“怎么了?”
“我……害怕。”我怀着巨大的不安站起来,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为这样的回答感到无比羞愧,我避开老师的视线微微仰起头,泪水差点落下。我为将受到老师的责骂而担心,为同学们将视我“胆小鬼”而悲伤,还为因亵渎神灵而将受未名的责罚而惶恐。一切未知的恐惧是最令人惧怕不安的。
这是一个多么谨小慎微的人呢。我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生活,爷爷是太祖母四处逃难时再嫁的继子,他是一个纯粹的“信佛人”。他哪能不谨小慎微呢?
我刚答完就后悔自己的愚笨,随便搪塞个肚子痛、头疼的理由也好些。哎,怎么能在神佛面前撒谎呢,那会不会是更大的罪过。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大人们也怕呀。他们还跪拜。”
陈老师估计是没料到我会这么回应他的,他也才十几出头呀,他又能有多少的人生经历呢。陈老师微微蹙眉,转瞬间就微笑着从讲桌上走下来。他轻拍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
“人不学,不知义。”
“读书是认知世界的最好方式。”
“再有俩月,我们就要搬新教室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除了我的同桌蔡候朝我咧咧嘴,没有人嘲笑我。宫殿很静。我当时在想,看来不仅是我害怕,不然何必兴师动众地搬。真正不怕的恐怕只有那只“猴子”了。
“猴子”是蔡候自取的绰号,他扬言要学“孙大圣”。你还别说,这个家伙身形瘦弱,尖嘴猴腮,巧舌如簧,“猴子”这诨号还真是名如其人。
我记得在最早的入学教育课里,陈老师教我们礼貌用语、卫生清洁、学习坐姿和握笔手势,还宣布了几条禁令,其中一条就是严禁给他人取绰号。
你知道“猴子”是怎么狡辩的吗?他义正词严地说:“没有违反呀,我是自取。”陈老师对他的诡辩是即摇头又点头,眼神里流露着无尽的宠爱与无奈。陈老师只好频频对“泼猴”望“猴”兴叹。真是一个例外啊。
当一个人在“出格”的事上执迷不悟的时候,往往会越来越“疯狂”。在一个课间,“猴子”拽着我跑向宫后面的墙沟,“我带你练练胆。”话未说完,他就扒拉下裤子对着宫墙尿了起来。
我着实没想到这家伙竟如此胆大包天。或许我也有一个跳脱出世俗桎梏的心思,继而去挑战所有的约定俗成。可我终究是不敢。
不知道陈老师是如何得了消息,他拧了拧“猴子”的耳朵,并责令“猴子”立即清洁。猴子嘻嘻哈哈,照单全收,还主动提出要求让我监工。陈老师点头默许。我只好跟着他跑到溪边,看他打水,又跟着他折回宫墙边,目睹他泼水清洗“尿”迹斑斑的石墙。这情节,倒像是老犯领着新犯教学清除犯罪痕迹一般。
我不知道神灵有没有责罚“猴子”,但我确信“猴子”被他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猴子”尖锐的哭吼声在山林里凄惨飘荡了好久,好久。
逢初一、十五,水口宫的香客就多了起来。这些香客大多是村里的住户,鲜少有外来者。他们会自觉避开我们的上学时间,一般是天尚未亮就完成了上香、还愿,这样既不扰了学习,也不会误了生产。只是当天的值日生要多一项工作,须在早课前清扫灰烬,避免刮风扰乱了课堂。
当然,也难免来了外地香客莽撞了我们的课堂。陈老师看着他们天远地遥地来,又一脸的虔诚与企盼,就由了他们上香、许愿、还愿、烧纸钱。这时,我们的课堂就转场到宫门西北角的一块青坡上。十来个同学在一株楠树的树荫下席地而坐,而我和我的同桌“猴子”,往往会扮演成两截木桩,好让黑板紧紧贴在身前。蓝天白云,微风草木,阳光透过树杈在风动里映出绚烂的光影。当风吹来,我们一起捕风;当蝴蝶飞来,我们开始捉影;当飞机从头顶掠过,连我们的陈老师也要一起仰望,一起赞叹啊。他说:“我们要飞出大山呀。”我们何止是在阳光里上课呢。
两个月终究是短暂的。我们如期搬进了新盖的一幢两间大小的平房里,那是陈老师说过的“新的教室”。水口宫就又变回了它原来的样子。
又是农历九月九,我爬山去了一趟小学,专程去探望几位临时过渡入住的老人。我几乎认不出来我的母校了。学校曾经也繁荣了一阵,为扩大办学规模而拆掉了毛兔养殖场那栋小平房,并在原址盖起钢混结构二层高的教学楼,校舍成了一高一矮并排偎依的子母楼。
2003年秋,村小停办,二层高的教学楼改成村委会办公楼,矮点的那栋平房摇身变成老年食堂。没过几年,皆又弃它们而去。孤独的楼房,孤独的老人呀,也就它们在孤独而顽强地留守着落魄的“小学”了。
我已过不惑之年。我的陈老师呢?那个带着我们追逐光的年轻人,他迫于家庭生计而转行当了矿工,就在一次巷道哑炮排险里,他永远停留在井下的无尽黑暗里,他的青春停驻在26岁。我的同桌“猴子”呢?他已成了我们村里最年轻的矿老板了,他私底下喊陈老师——“舅舅”。
而水口宫呢,在我的同桌“猴子”巨大财富的捐赠与广大信徒的善缘加持下,庙宇愈加宏伟,香火愈加旺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