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书摊
邓伦祝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买的都是连环画,当时叫做“小人书”。那时候正值“文革”,能买到的书基本属于比较正能量高大上之类的,比如《毛主席去安源》、《打虎记》、《雷锋》、《小英雄雨来》、《智取威虎山》等。由于年纪实在太小,不识字,书名是听人家读我才知道的。买来看的是图画,看的是热闹。记得有一次还把书倒拿着看半天,边上大一点蹭看的孩子说“咦,他怎么倒着看?”我才知道书拿反了。
买的书多了,借的人也多,丢书就跟着多,一个纸箱满了又浅,浅了又满,总是没有正经固定的满过。六岁那年夏天听人怂恿,摆过一天书摊,在灵溪街成衣社前面,一上午只赚了一分钱,到对面阿婆茶摊上买了一杯茶。傍晚收摊,发现早上一箱书只剩下半箱多,很纳闷书去了哪里,但那一分钱可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等到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文革”结束,国家也允许被封禁十年的“四旧”复活,于是这些封资修等古籍类书籍也慢慢的浮出水面。
灵溪街最早的书摊应该是在小学巷一个叫“王成N”的人摆的——一间小房子,临街一张门板,小人书一排排像瓦片似得摆的整齐。房子后半部分是厨房,前半部分放一些椅子,有长条的,有方凳,也有竹交椅。来的人很多,看的人也多,收费是大孩子看字的两分一本,小孩子不认识字的看画图,一分一本,不计薄厚。有钱的坐着看,没钱的站在边上蹭看,人头攒动,小孩子吸着鼻涕在人群里挤。刚开始也是正能量的书,后来,案板上陆续出现《三国演义》等四大名著,记得当时《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好像是48本,可是他这里不全,只能不按顺序看的断断续续的。五十年过去,所看书的内容大多忘却,而留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到夏天,主人白短袖腋下黄色的狐臭弥漫在书摊周围,那个味道可说是我这辈子闻到所有狐臭的冠军,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人世间居然还有这种美味,不但呛鼻,而且辣眼。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他家怎么天天有这么多的葱,好几次为了一探根源,眼睛直往他家后半间厨房搜索,没有;循着味道追踪,在他白色圆领衬衣腋下,两边各一摊的淡黄色。我纳闷了很久,他为什么把葱汁抹在这里?
后来灵溪的书摊逐渐增多,在灵溪街供销社的东向门面台阶上,有了姓黄的几姐妹摆的书摊。黄家姐妹会做生意,刚开始是姐姐,后来交给最小的那个妹妹,她比我大几岁,长得黑黄而且瘦,用现在的话,就叫“骨感”。她脑子活络,能记住顾客上次来看的是什么书,或者是有没有赊账。虽说我那时候穷,但一天要是能从阿公或奶奶那里讨到一分两分就会送到书摊来了。要是能讨到五分,除了能看两本书,还可以买一颗糖含在嘴里看,这是一天中最奢侈的享受。我在这里看的书最多,武侠的也开始有了,《云海玉弓缘》里那个叫孟神通的“修罗阴煞功”让我们那一代孩子耍酷了很久——课间玩耍男生就“嗨嗨嗨”的在同学背上一按,“哈哈,你中了我的‘修罗阴煞功’啦!”《三国演义》《水浒》也都有了全本。我一放学就来,待遇还是有钱坐着看,没钱站着蹭看,天黑了把书凑到鼻子上闻着看,以至于把眼睛原本2.0的视力硬生生的降到“眦盳猴”。
这样一直到了初中二年级,黄家姐妹书摊对面鞋厂一个叫“加总”的老师傅也摆了书摊。他和他的儿子是灵溪鞋厂的做鞋师傅,家住在柴街,做鞋兼卖鱼钩鱼线的。不过他的书很奇怪,是竖排版的繁体字,大小像课本,窄一点,很薄的《七侠五义》《三侠五义》等,一看后面的书价,三十几元,出版社是香港的。以前小人书售价都是几分几角一本,对于这个价格很是惊讶,于是就对香港有了一点认识,对繁体字也从陌生到逐渐认识再到熟悉。同学林晓峰也喜欢看书,但是他比我强,一看就能记住,他是天生的读书的料,可我不是,都记不住,有的书看了好几回才能说出大概。
由于忙着追逐书摊,以至于读书考试一团糟,只好留级到桥墩中学“深造”。那时候的桥墩比灵溪繁荣,从圆角到十八间一条斜坡的街上两边都是店铺,白天街上全是人,年轻人也多,读书的人也多,当时没有别的娱乐,就是看书和看电影。课余追逐的书摊是在桥墩中学斜坡下十八间一个姑娘开的“青年之家”看的——一间门面店,三面木板壁贴满连环画的封面,角落贴上编码,你只要找到想看的书,把编码跟管书的姑娘说,她就会在桌上的箱子里找到相应的那一本。你随手一翻,中意了就在长凳上坐着看。我经常周末去,每次去那个姑娘都盯着我看。别看我现在“人比黄花瘦,脸比煤炭黑”,那时候我刚好十五六七岁,书卷气中又带有一股逼人英气,长得简直帅的不要不要的,因为每次去我都从她一刻不离我的眼神中读懂了少女的情愫。
一年后考上瑞安师范,假期回来发现灵溪的凤山巷原来的公社楼上,居然也有了一家二十平方的“青年之家”,好像是文化站弄得,属于公家的,只有晚上才开放。这里没有小人书,都是杂志类的书籍,来看的都是成年人,头顶上一个褪色的吊扇在拥挤的人群头上“吱呀吱呀”半死不活的转动。可即使这样,这里也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只是“青年之家”存在时间很短,大概只有一年吧,就突然消失了。灵溪街上,替代它的是几家专门出租“武侠小说”的租书店,但存在时间也是只有短短两年。
随着社会的发展,书摊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打败它的,是科技带来的歌厅,是电视,是录像厅,是卡啦OK,是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