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光
颜怡选
阿德准备要做一场醮事。
“为了还二十几年前许下的一个愿。”那天,阿德非常慎重地跟我说,“人要言而有信!”
乌云与黑夜勾连,模糊了界线,如同一头巨兽,将阿德吞噬。他看不清脚下的路,也找不到来时的路。窒息感如同无尽的黑暗,铺天盖地将他挤压。闪电将黑夜撕开一道裂缝,照进光,将黑夜短暂照亮,如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给了他生的希望。豆大的雨点拍打着他的脸,像这些日子以来,无数鄙夷的目光幻化成巴掌狠狠抽打他的脸。
阿德在雨中大恸,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屈辱。阿德身子一软,像被抽了线的木偶,瘫倒在地,却依旧昂头声嘶力竭呼喊:“老天爷,我的三个子女尚小,求您眷顾,他日长大成人有出息,我定会做三天醮事,敬天敬地敬神明。”
“以前那段艰难的日子,你还记得吗?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在心里反复斟酌着这段对白里字句的增减,踌躇了许久,鼓起勇气,问阿德。
阿德转头望了我一眼,目光游离,继而仰面,将手背于后,沉思,间有粗重的喘息声传来。他竭力在记忆中打捞星星落落的碎片,并努力拼凑出一段段完整的场景与对白。终是徒劳,他遍寻记忆的沟沟壑壑,也未曾捕捉到丝毫枝枝末末。
“唉,我想不起来了。”阿德重重叹了气,似无奈,又似释怀。或许,遗忘本身也是一种保护。
那些年的境遇,犹如杂草一般,总会在每个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中,一帧帧浮现,并肆意增长。阿德试图去剥离它,遗忘它,它却总是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死灰复燃。我知道这种痛苦。它也曾在我年少时的心里,埋下了根,驱之不散。那段被全村人时刻关注着的家里每有风吹草动的幽暗岁月,成了我这辈子都无法走出的高墙。
近些年,阿德断断续续跟我讲了一些他年轻时的事,有我听过的,也有没听过的。他如同一个电影导演,截取他过往生命中的某个片断的胶片,读取它,或连续,或跳跃,将他的畴昔人生,向我徐徐展开。通过阿德这些零零碎碎的诉说,我试图去了解,去记录,并以这种形式,去参与他年轻时的人生。
“不知怎的,这几年来,我夜里总是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心神不宁。”阿德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模样似乎比平时苍老了许多。
我曾不止一次看见,阿德独自躲在门口,偷偷抽着本已戒掉多年的烟。阿德仓促着猛吸几口,烟雾氤氲,升腾的烟雾瞬时将他笼罩。或许,此刻置于烟雾后的他,于亦真亦幻间,才得以短暂地解脱。有回被我无意间撞见,阿德赶忙抛掉烟蒂,重重踩上一脚。朝我耸耸肩,张嘴吐了吐舌头。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我微愠道。
阿德笑了笑,将头歪向别处,不敢正视我,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我看着他,仿佛看着年少时的自己。
“我想起来了。”阿德猛然站了起来,用力捶着胸口,“我曾向神明许过的愿还没有还,我要还愿。”我看见,阿德眼里有了光。
有了明确的想法,阿德便忙开了。打电话向亲友打听哪里有道行高的禠公、斋醮仪式的地点、翻看通书查找黄道吉日等等。事无巨细,满心虔诚。
“禠公请好了。”“吉日选好了。”“地点也确定了。”“你觉得可以吗?”每隔一段时日,阿德便向我透露事情的进展,并有意征求着我的意见。我发觉,阿德的神色状态,相较往日,大有改观。我慢慢地发现,阿德在我面前渐渐变得小心翼翼,慢慢地开始跟我商量着一些重大的事情,关于家族,关于未来,不一而足。
浙南小镇,生于斯长于斯,当地的一些习俗,譬如禠公的符箓驱邪,我自小亦是耳濡目染。禠公做法时持笏摇铃,走罡步,捏手诀,画符念咒。香炉里点燃的檀香,吹响的牛角,吟唱着的古老曲调,铁桶里燃烧的金色火焰,逐一构成我幼时的记忆场景。及至久后,每每忆及老家,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便会占据每个嗅觉神经,历久弥新。
吉日当天,天边才泛着鱼肚白,阿德便骑上三轮车,出发赶往斋醮仪式地点。在路上,阿德侧身探出头,望了望天,喜形于色:“真好,今天是个好天气。”
临近仪式的前几日,阿德时不时拿出手机查看天气预报,反复向我确认着屏幕上的天气变化。
“那几天的天气都很好,你看,这上面显示太阳,就代表晴天。”我指着屏幕上的天气符号,跟阿德说。透过阿德眼晴前模糊的老花镜镜片,我看见阿德眼里闪烁的光芒,以及舒展的面容。
待我抵达现场时,场地已布置妥当。阿德站在广场,满脸堆笑着向众人分发香烟。临了,阿德随手将一根烟叼在嘴里,待要点燃,转身瞥见面带愠色的我,拿着打火机的手停在半空中,略显尴尬。
“今天心情好,我就抽一根。”不待我出言阻拦,阿德抢先将香烟点燃,猛吸了几口。在旁的众人也纷纷附和,笑言下不为例。见状,我只能笑着应允。
远山朦胧,浓淡相间的线条,宛若勾勒出一幅水墨画。线条模糊处,晕染着一处朱红,一轮红日正向上蓄势,徐徐上升。倾泻而下的霞光,将大地敷上了一层金色。
霞光慢慢爬过阿德的脚背,肩上,头顶。霞光在他稀疏的头顶打上一个耀眼的金色光圈,仿若神话里诸神头顶上的光环。慢慢地,阿德瘦瘠的身躯完全被拢进光里。霞光照亮了他脸上每一道岁月的褶皱以及其坎坷的前半生,此刻,他周身的每一处阴影都被映照得灿烂。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阿德,我的父亲,已是迟暮之年,站在霞光里,全身发着光,虽不再伟岸,却一直是我生命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