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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豆子

发布时间:2024年07月08日 来源:苍南新闻网

  沈德磅

  在我的印象里,芒种是一个“忙种”的时节。老农人掐算着最佳时机种植农作物,他们选择在这个节气里点豆子、种稻谷。“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农谚口口相传了几百上千年,他们就在土地上知行合一践行了几百上千年。

  眼下正是芒种时节,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我想在田间地头再瞅一瞅“忙种”的样子。当然,我早已猜想山野里再难碰到芒种的热火朝天,即使有幸遇见,也仅仅是稀稀拉拉的几人在“闲”种,而绝非“忙种”。那就权当是我回老家的一个虚设的理由吧。

  一路上我几乎没认出眼前的山山、水水,山顶的巨大乌岩也躲藏不见,我没见到我印象里的种种画面,我怀疑自己正走向一块从未到过的陌生领土,可路牌却提醒我正走在那条准确、唯一的回家的路。老家的那个庄子似乎是在我没到来的某个昨天里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它是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的。

  到家时间已临近晚上6点,山里的天还很透亮,太阳还完全没有要落下的意思。其实也谈不上家,它只是沉睡山间,鲜少有人打扰的一处老房子罢了。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又推开虚掩的房门,瞧见黯淡无光的屋内四壁斑驳,屋顶檩条挂满蜘蛛网,椽子也瘦弱了许多,屋顶随时要塌下来,它们尽显沧桑和衰败。看来房子也难免在岁月里老去。

  我踱步出了院子,慢慢走上一条水泥路。路挺新,而路两旁的大多数田地已无人耕种,一片荒芜的景象。我绕过一个个路弯,总算在远处溪旁的角落里看到两个黑点在视线里慢慢移动。在这片荒芜的田地里,总算寻回了一点点关于“芒种”的记忆。

  我向两个黑点靠近,两个黑点变成了陈公陈婆的样子,黑点变成了头顶白发。他们在地里点豆子,一个挖坑,一个撒豆,一前一后,一进一退。这个世界就是在他们的一退一进中缓缓变老的。一对银发夫妻在地里点豆子是多么和谐,多么浪漫。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比一起在地里劳作,一起在地里白头更值得幸福的吗?

  只是我的爷爷,他的一生都是一个人点豆子,他是在孤独点豆子里孤独地老去。在我还没长记忆的时候,奶奶就走了。爷爷在奶奶走了之后,就为自己订了一口棺材,并悬在老屋几根横担的木条上,而他自己就睡在棺材底下简陋的木床上。奶奶走了以后,爷爷就在等死了,他在劳作里等死,在点豆子里等死。

  爷爷教过我点豆子。我是和弟弟两个人配合着点的,我和弟弟并不孤独。大多是由我挖坑,弟弟撒豆子。点豆子的场景大部分是这个样子。我持三角耙退着走,弟弟捧着破瓷碗跟着走,当我把三角耙插进大地撕开一个缝隙,弟弟就往地缝里抛进豆子,豆子三三两两簇在一起。我把耙尖抽离土层,那个缝隙就跟着缝合了七七八八。山里的地生命力真是顽强,不细细观瞧,几乎看不出三角耙戳进地面留下的伤痕。

  当然,爷爷教与我们的点豆子作业标准并不是这样。爷爷认真挖坑,仔细撒豆,他用手指比画豆坑的深度,用手拃度量豆坑的间距。爷爷还要教我和弟弟几句口诀:“种在地皮,豆苗整齐”“一拃出头,疏密恰好”“豆锄三遍,豆荚连连”……

  我看爷爷点豆子的把式倒没什么新奇之处,它跟绝大多数的老农人是师出同门、如出一辙。我曾在田间地头细细观瞧了无数次。可我听他的口诀却是无比的新奇,这是我第一回听说点豆子的口诀。

  当时,我怀疑自己耳朵幻听,接着怀疑脚底接触的大地,还有视线可及的山野,乃至逼临的天空。一个目不识丁的老人,怎么可以说出如此奥妙而有学问的话语呢。我更容易相信这口诀是出于大地的回响,是源于群山的呢喃。

  那时,爷爷像一个清晰无比的巨大问号伫立于我的面前,伫立于这个世界的绝对内核,他的枯瘦身体与世界融合,轮廓变得硬朗,伟岸而清晰。伟岸至我无法看清他的全貌,清晰至模糊我的世界。

  爷爷在边上看我们点豆子,还不忘提醒:土不要铲太厚,也不要太薄,太厚芽儿不易破土,太薄豆子容易被晒,步子不要迈得太大,两个豆坑距离差不多一个脚丫印子……爷爷在边上督考,我们总是马虎不得。

  我和弟弟配合默契,豆子点得有模有样。爷爷挑不出什么毛病,就背着手走向对面的群山。我看爷爷此刻的模样倒有点儿老师傅的样子。我又记起他老讲的话:照这样看来,你们两个大了不至于饿死在山里。

  脚下的土地是狭隘且粗砺的,它受困于连绵起伏的群山,受累于暴雨山洪推卸而至的砂石。大地终是沉默不语,爷爷也极少言语,他和大地一样,视土如命。

  爷爷从一条小路走向山林,小路隐入林子,他也走在消失里。他老人家一辈子都被吸附在山林里,从未走出过。

  爷爷一离开,我就变着法子研究点豆子作业流程,我将铲土、填土的环节合而为一,优化成了前面我写的样子。还别说,这种方式既省力,又高效。

  “哥,这样挖的坑,深的深,浅的浅,能行吗?”

  “过个把月,不就知道了。”

  “呃……”不过,弟弟问了就意味着他不用负什么具体责任了。这好比是说:哥哥,我已经提醒你了。更何况他还是弟弟。

  如果爷爷知道了,他肯定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再悻悻地说:“照这样看来,你们两个大了要饿死在山里。”

  大地真是神奇。我和弟弟胡乱作业一通,仅是把种子丢了进去,把土掩上,它真就让种子开花结果,产出粮食。大地真是善良,它没把我和弟弟饿死在山里。

  而爷爷呢,日复一日孤独地劳作,日复一日孤独地等待,总算等来了死的降临,睡进了棺材里,他如愿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他可以和奶奶一起点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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