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雪的爱恋
陈小雯
浙南小镇的十二月,雪是个奇迹。寒冬腊月,即使你冷得已经成为了冰箱里那块蜷缩着的干巴巴的腊肉,小镇的雪也不一定会来。冷都冷了,雪还不下,真是白亏了这冻手冻脚的难捱劲。有时冷得连思想都僵住了,呆呆的,只剩两颗眼珠子转动,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云层上是否能落下一些白茫茫的秘密。然而看久了天光,眼睛就酸痛了,慢慢流出眼泪了,最后发现只能闭上眼睛。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网络上的故宫雪景图,便迫不及待地去告诉所有人: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雪就下了。
等不到十二月的雪,是懊丧的,若你未曾经历过五月的欢喜。
如雪的油桐花举起白色的火把迅速占据山头,向我们宣告这是它的天下。五月,就这样被油桐捧出大把大把的雪来。木心这样写五月:你这样吹过/清凉,柔和/再吹过来的/我知道不是你了。低吟声里没有一丝的呜咽,却在最后让人怅然若失。可是不是你了,再也不是。木心的五月,是情窦初开的爱恋,是你第一次暗中擦亮火柴的瞬间,刹那的光芒容易让人迷糊。它摄取了你的眼球并使你处于炫目的光芒中,你的眼睛被这束光覆盖、占据,再见不到其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已经是对盲目了。你眼前的火苗在窜动,它指挥着你藏在暗处的影子,试图让它爬上你的后背将欲望曝光。可是一根火柴能燃多久呢?燃到你拿住它的手指,你来不及扑灭并感到疼痛,而它终会燃尽。除了转瞬即逝的光芒外,它只剩一条焦黑的细线,而你将永远记得它燃烧时的气味。若你能再一次划亮一根或几根火柴,有了经验的你会等火苗还未到达手指时就早早扑灭它。对于你来说,后面的光热仅仅是因为需要,而不是好奇或渴望,你确实已经不如第一次悸动了,你不会再让自己疼到了。我想,与其叹息这没有底气和沉淀的转瞬即逝的初恋,不如去积累一份如油桐花般厚积薄发,轰轰烈烈的熟爱。
都说油桐花是姗姗来迟的爱,我却以为这爱来得恰到好处。油桐喜温暖,暖意没到一定程度,季节的诚意不足,怎能随便开放?油桐骄傲,身高十米,挺立于向阳缓坡,她绝不愿意与一众春花争奇斗艳,她深知那些小花们是开不过她的。油桐花属于痛痒的初夏,一朝开放,青山便愁白了头。青山愁自己的青只配做个底衬。鲜白、嫩白、亮白的油桐花呈千军万马之势奔腾而来,如钱塘江的白色潮水汹涌起伏,又似漫天雪花层层叠叠,没有任何一种美可以抵挡。除非来自云层的雪花不服气,一定要来人间与她一较高下。我说,如果真是漫天雪花来了,油桐花也是无足惧的。她稳稳妥妥地立在枝头,若真有几片雪花的较量,也只能让她睫毛轻颤罢了,它的繁盛让它无暇顾及其它,亦无所畏惧。
一阵风吹过,油桐花纷纷扬扬落满山道,如果你恰好经过,你一定会被它的世界折服。会仰头惊羡于它的丰富,会低头赞叹于它义无反顾地在灿烂中抱香飘落,会想起这世间最美的诗句和最温柔的歌声。油桐花在大山生命正盛时高高掀起白色浪头,像一只开屏的白孔雀在风中骄傲地抖擞,白色羽毛整朵整朵地飘落,铺满整条山径。麻烦的是,此刻山道上的你或许无处落脚,你亦被困在油桐花洁白馥郁的世界里无法迈步。金黄色的丝线从油桐花中心射出,它们排列得细密又精致,将欲说还休、含蓄悠远的香气锁紧你的鼻尖,牵着你沉入它早已编织好的浓情蜜意里。人们总是受困于各种各样的事务中,有人困于繁忙的工作,有人困于迷茫的空虚,有人困于疾病,有人困于贫穷,有人困于虚荣,有人困于自卑,有人困于回忆,有人困于柴米......然而这些都指向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你受困于你所拥有的。
如此说来,受困于一条油桐花径即是你拥有一条油桐花径。这听起来比任何一个遇困来得轻松、浪漫,以致表达稍不注意就会显得你故意炫耀,矫揉造作。但你确实不忍伤害这洁白的灵魂,不知道下一步该在哪儿落脚,油桐花在你脚边密密缝,它甜蜜的包围令你进退两难,无法自拔。一开始,你还十分欣喜,你为自己的善良而得意,为自己拥有这份独宠而兴奋。但很快,你就疲劳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新鲜事物的探索使你越来越站不住了,你抬脚,“嚓”的一声狠心踩下,脚底下的油桐花被逼入泥里,不复洁白。你踏上新鲜的油桐落花之路,逐步留下身后破碎的残局,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你再也没了怜花惜玉的柔情,只剩回头时眼中的一丝茫然。在五月纷扬的雪中,你毫不知情地闭上了眼睛。
五月入底,友人又喊:绣球花开满山坡了。你又一如先前的纯情,一头扎入别人编织的梦幻。年轻的你啊,永不会知晓,五月的雪花,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直到年岁见长后,你才会慢慢想起,那一年那场盛大的落花,那条独属于你的花径再也不会有了。当面对油桐花有备而来的爱意时,你却只是刮目相看,执意远方。而当你再次踏足五月的大山,雪花却不是为你而落了。或许世间事,就是如此你追我赶才生生不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