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春生 (代序)
夏敏
世上由许多老宅构筑起来的“故乡”,被建成各种款式,但都连接着属于故乡的生命个体。捱过近一个甲子的生命时光,至少有53年的时间我生活在别人的“故乡”里,常常满目是他者的“古宅”。即便如此,也不曾阻拦我对故乡古宅的无数次回眸和热情关注。我诞生在金乡北门大街的一个古宅里,金乡古宅是我血脉所出之地,这里储藏着我一代代祖先与他们的邻里、亲友们远去的“生命史”“生活史”。
像一棵巨大“生命树”的枯荣变化,不同时期的故乡人即使走了一波,但总能又来一波,他们的古宅经历着落成迄今许多个四时风霜,但它依然张开臂膀无私迎接着每一个生命的春天。出入于老宅的如亮兄是一个热爱家乡的有心人,他根据自己多年来的踏访、丈量、询问、阅读、座谈,以家乡带给他的才华、灵气和谦逊,用干净、清晰、朴素的文字以及相关配图,撰写成这本可读性颇强的《金乡古宅与名人》,与其说这些文字是格子爬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作者用眼睛捕捉而来,用脚丈量出来的。书中任何一处古宅以及古宅中的那些“名人”们,通过作者详尽到位的介绍,仿佛带你置身宅中,让你读了踏实、可靠。如亮先生向读者推介了一个与他人不一样的故乡,但勾起的却是所有读者对于故乡的特别情感。该书凝结了他对故乡所有的挚爱以及对生命意义的价值探求,也牵动我对故乡所有的情思,满足我对故乡的所有想象。谢谢如亮兄为金乡写下这些弥足珍贵的文字!
该书从城南到城北依次对金乡主要的古宅进行逐一介绍,以古宅及生活于其间的名士为契入点,还原金乡的历史文化面孔。基本的叙述模式为,先对古宅坐落的所在方位、空间布局、建筑特色、前世今生做时空梳理;然后“以宅带人”,根据文献(如家谱、地方史志等)和口碑资料对宅中古今名人进行重点介绍;最后以作者本人的感赋或唱和之作收尾,多为七律、七绝,偶有配联。这种结构既照顾到读者的阅读便利,迅速找到重点,同时又不忘作者的个人总结、评述与抒怀。
经如亮兄介绍,金乡古宅给人这样几个印象。
首先,金乡古宅尽管有规模大小、做工粗细的分别,但不同古宅的基本款式和建筑材料大同小异,风格接近,与当地工匠建筑习惯、风水观念有关。比如清代宅子多为二进四合院,系“青砖灰塑仿木砌筑”,院门与堂屋之间的天井(金乡话叫“道坛”)多用石条铺就,道坛内常掘一井,登堂多有二级台阶,厢房多间,内置板墙,“圆木柱”“鼓型础”,人字屋脊,多山墙,正脊尖角脊,偶见鸡头顶,大户人家有砖雕樯饰与木格花窗。这种老宅是清代大兴土木时,金乡不同家族间在住屋上相互攀比和相互借鉴的结果。这些建筑有的造价较高,做工精细,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和文物价值,最具代表性的是东门余家大院、西门桥下大潘家和鲤河街沈泰丰。旧时镇内鲤河未经填埋,金乡许多古宅沿河而建,如卫家与顾家便隔河相望。儿时在家乡小住的几年,我常趴在祖父家的阁楼窗台上朝着鲤河流去的方向眺望,仿佛看到一帧烟雨水乡的美丽画卷。
其次,清末民初以来传统建筑吸收舶来建筑风格,出现了中西合璧倾向,体现了建筑观念的时代变迁。例如南水门王家外观是传统建筑样式,但很多细节融入了西式建筑风格,门窗为圆拱形,窗户两侧是柯林斯柱雕刻,类似的建筑风格也见于袁家、仓桥街沈家,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现辟为金乡博物馆的方家巴洛克式洋楼,四周由“走马楼”围合,墙柱内置柯林斯柱及承托,二层连廊有两净瓶式栏杆,这在满是清代青砖乌瓦四合院的金乡老宅包围下,显得特立独行,独树一帜。
第三,每一座古宅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修补,每个时代的修补者,都会在古宅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建筑学者向有“建筑是时间的编年史”之说,从建材的使用看,金乡清代古宅以砖石木构居多,民国以后,混凝土和石灰等建材添加了不少,一间古宅常常“新布补旧疤”,新老材料相叠加,使得整个小镇古建看上去年深月久、古朴沧桑。
其实,古宅展示给世人的情调和韵味并不在古宅本身,而在于建宅的宅主。老宅之有名,让人踏访后心生美感,常常取决于宅主的名望、情趣和品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刘禹锡《陋室铭》),金乡是个城小人密的小型传统市镇,老宅一间连着一间,邻里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同家族和姓氏之间有着复杂的朋友关系、同学关系或姻亲关系,完全是一个由“熟人”所组成的社会(费孝通《乡土中国》),能在金乡的熟人社会上树立起个人及家族声望的人,他身上必有非同寻常的出众之处。所以金乡名人需要关注社会评价,尊亲睦友,恪守祖训,注重家教,造福乡梓,其威望与人品等值。所以金乡传统社会的“名人”,其实是金乡传统社会的精英,是众人倾慕效仿的榜样。
“以宅带人”是《金乡古宅与名人》最主要的叙述方式。介绍古宅自然带出里面曾经生活过的可圈可点的人物及其轶事。这些“名人”曾是金乡望族的代表,是金乡社会的“名流”,或是与金乡名士往来甚密的外方名士。例如,第二巷应家先辈应正春为乾隆十八年(1753)武举人,“清代金乡武举人只有6名,应正春是最早一名”,凤仪街王家的王大显是光绪十三年的武举子;本书写到第二巷陈家,提及光绪时平阳县令汤肇熙为陈氏妻顾氏孺人赠六十寿匾事,从而引出对汤县令生平及政绩的简介;写到南门教堂的教徒王新贤时,顺带介绍致力于研习金乡文史的学人王兴言;介绍孤魂祠时,大段介绍金乡抗倭史事和相关著名人物;述及凤前街余家祖居时带出余门武学的相关内容;介绍凤仪街夏家小宗祠时引出清代名士鲍台所作《夏斗南先生圹志铭》全文,也介绍了宅内名士——教育家、剧作家夏野士;写到凤前巷夏家时,重点介绍梅泉公二子斗南、三子象瑞(玉峰)在沈泰丰内“沁芳亭”里的唱和;介绍第四巷小陈家时带出为族谱作序的“姚门教”传人姚梁;介绍第四巷大陈家时,引出金乡百年老字号“同春”的创办者陈陶庵等人;介绍第五巷大彭家时,带出当地重要乡贤钱明锵;介绍东门余家,大段写到与余家有渊源关系的著名学者苏渊雷;介绍方宅时,重点写方宅主人方宝财及其三子方仲友;介绍第七巷李家时,引出新加坡爱国华侨李思寅。
小小的金乡城,哺育并造就了许许多多造福社会、利益众生的“名人”。他们都与“古宅”有割不断的血脉联系。他们有的是像王宸、夏兰畴、顾清标、徐尚宾、张御、沈时、陈讃、何东莱等饱学诗书、学富五车、皓首穷经的旧式文人;有的是像苏渊雷、陈萃光、余震、徐望舒、方仲友、陈翔华、李秉彝、侯百朋、宋慕法、詹汝琮、殷体扬、殷晓煜、殷作炎、殷企平、夏诒彬等勤奋好学、潜心学术、高校执教的新式学者;有的是像陈寅、殷汝骊、殷典俞、殷梦周、殷一璀、王美鹏等励志从政、潜心仕途、游宦他乡的行政官员;有的是像潘学柔、方宝财、徐天铎、袁廷槐、陈觉因、陈加枢、叶文贵等从商事企、发家致富、商海弄潮的商场大贾;有的是像王兴言、陈则之等深研乡土文化的文史名人;有的是像袁廷槐、余道长、陈觉因等倾资助学、热心公益的慈善家;有的是像侯绍裘、侯传芳、张敦永、张国民等书画篆印方面的行家里手;有的是像陈毓钿、夏步东、夏逢澜、夏法允等精工细作、技艺精湛、巧夺天工的工艺名家;有的是像余德培、余乡培、陈萃涛等舞拳弄棍、横刀立马的武学名士……。
古宅是先辈留给我们的有形文化遗产。它或日渐老去,或等待修复,无法逃离物质世界的盛衰法则,老宅里培植出来的精神和气质却日久弥新,才真正是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如亮兄所记古宅里的名人轶事却提示着每一个“后金乡人”:祖先在古宅里历练、培植出来的,是他们诗书传家、温文尔雅的书卷气,是他们奋发进取、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延续到今天,它仍然是一棵春风吹又生的“生命之树”!
夏敏,浙江苍南金乡人,集美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文艺学教研室主任、集美大学民间文学与艺术遗产研究所所长,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厦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厦门市闽南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从事民间文艺学、文化批评、明清域外汉文典籍研究,曾获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
(本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