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婆
华夏雪
我家对门儿住着一位老阿婆,排行第三,院里的人都喊她三婆。
三婆裹过脚,而且眼睛有点问题,是因为青光眼但还没到失明。那个年代五十多岁的三婆外貌看起来却早已步入了老年的行列。她很少出门,没出门手里也柱着根拐杖,像是习惯了,她把所有的道路交给这根拐杖。三婆的拐杖很简单,就像是一根木棍,杖手握处是一个半圆形早已被磨得光滑锃亮,拐杖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破旧,可三婆就是不愿换新的,因为她说这拐杖跟随她多年,多少有些感情。
那天,她突然对我说自己要出门,不是远门,很近,就在东门街不远处。那么近她也近十年没有走那条街了,这本来是双脚就可以抵达的地方,她却从此很少光顾,她就这样以一种画地为牢的方式,长久囿于小院一隅。
我不知道她去那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就知道她逢人就拉住别人的手说个没完没了,无论是大人小孩她就这样喜欢拉着手问长问短。但凡别人真的有急事,才挣脱她的手匆匆离去。她怅然若失,一副落魄的模样,好久才移动她的三寸小脚,裹过脚的三婆因此走路特慢。对于三婆的小脚,我是很难想像她当时是怎样裹过来的,曾有这样的一句老话:“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的说法,说不清有多少中国女子饱受裹脚痛苦的折磨,三婆就是其中的一个。因此拐杖对她起了很大的作用,用她的拐杖敲击着地面慢慢地往回挪,她忘了刚才去东门街是干什么了。
小院内也不知从哪飞来的小蜜蜂在三婆木门的缝隙里往来穿梭,嗡嗡鸣叫,赶也赶不走。一只鸟盘旋着飞在头顶上,而后又忐忑不安地站在墙头,它披着黄色头巾,穿着灰色外套,样子有点忸怩,几分矜持,又有几分半推半就。后来它就成了小院的常客,常常在不经意间造访。三婆常常会自言自语一阵,搬一张小凳子独坐门口看着这只小鸟,和它对了一阵话后便不知不觉坐着就睡了。一缕阳光穿过窗格子,照进了三婆的小屋,屋内桌子上码放着几个麦子面混合的馒头,小鸟趁三婆打瞌睡一下子钻进窗格子,飞到桌边,两只圆黑黑的眼睛左右转动了几下,看没人很快地使劲啄几口,馒头马上就出现洞洞。它又灵活地转动几下眼睛,又使劲啄几下,等三婆醒来发现,馒头已被啄得面目全非,气得三婆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因为骂它又听不懂,打又打不到,三婆只有干跺脚,我觉得三婆的脚那么小,跺也跺不响。她气自己睡过头。可是如果有人轻轻从三婆面前经过,她又会奇迹般睁开眼睛,一下子醒过来,决对不会睡过头。此时她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因为她又逮住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了。我就不明白,三婆为什么喜欢逮人拉着手说话,这好像是她一生最最喜欢做的事,没有什么再比逮着别人拉着手说话更好了。
院里小孩多也就热闹,那时挂着两条绿鼻涕上学的小孩不足为奇。三婆会唠叨个不停,挂着鼻涕多难看,怎做大人的也不帮忙擦一擦。然后随手拿了个破布颤悠悠地靠近小孩,刚伸手想帮他擦鼻涕,调皮捣蛋的小孩却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三婆无论有多生气,也不会拿拐杖狠命地敲地面,而只是嘴里不停念叨着“现在的孩子真是拿他没办法啰”。
风从窗户纸缝隙里钻进来,来一阵,我们就哆嗦一阵,浑身颤抖,毛发耸起,呆头呆脑,个个像傻子。冷归冷,玩是小孩的天性,大白天院中如果突然有一阵鸡飞狗跳,那一定是我们这般捣蛋鬼在鸡上作祟,追得鸡满院飞。这时夏天已来临,小孩都上了学,小院万籁俱寂,风过小院,轻叩柴门。三婆依然坐在门口打着瞌睡。一放假我会和院里伙伴在院里腐土中挖蚯蚓来钓鱼。这时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三婆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我是拿一根木棍挖蚯蚓的,一般蚯蚓都是躲在石头下的,把石头翻开用木棍挖开泥土,蚯蚓就会暴露在眼前,抓得差不多,就准备去溪边钓鱼。三婆看看天对我们说,天会下雨别去钓了,淋了会感冒的,我们不信三婆的话,一转眼就跑开了。谁也阻挡不了我们的脚步。
等在溪边钓鱼的我们,还没钓到鱼,感觉天开始变了,天空仿佛写满不祥的预言,三婆说的没错,真的会下雨。只见人的脚步匆匆,牛的脚步也匆匆,纷纷往家的方向而去。阴沉的天色让人心慌起来,再不起身,也许真的会变成落汤鸡的。
明知天会下雨,我还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躲不过被雨淋的惨遭。淋了一身雨母亲倒没说什么,父亲却绷着脸,他悲戚的脸压得我心头阵阵发凉。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父亲竟出人意料地安静,本以为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可却是什么也没发生。
对面的三婆站着往我看,她柱着拐杖默默朝着我看,她是不是也想拉着我的手说一阵?不会的,三婆知道小孩跟本不愿碰她的手,更不会听她说话,说也是白说。母亲说三婆年轻时是个聪明又能干的人,自她唯一一个儿子走后,她整个人就变了,变得苍老变得迟顿也变得沉默但又啰嗦。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上最悲惨的一幕,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让三婆一夜之间老去许多。沧桑已浸漫三婆的每条皱纹,时间能改变一切,从此,三婆每天把“上帝”挂在嘴边,变得逮到谁就拉着谁的手说个没完没了,也不知她是寂寞还是因为失去儿子受到刺激而变得这样。
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因为漫漫的人生之路还得走,无论多痛也得从悲痛和酸楚中走出来。三婆就这样每天挪着小脚从自己的小木屋到门口到小院,又从院子到小木屋到门口,一根拐杖伴随她下半辈子。
三婆住的木屋只有一层,原先我家也是一层小木屋,后来父亲拆了重建,才有现在两层木砖结构的小屋,因为穷,家里面很简单。傍晚,院子很热闹,我常常会把竹躺椅搬到院里乘凉,大人小孩都来,我拿着把蒲扇驱赶蚊子,躺在竹椅上辗转反侧,弄得竹椅啪啦啪啦的响。眼睁睁地盯着夜色迷离的天空,思潮犹如翻江倒海。
一个伙伴想占我的竹椅,我可不让,她硬把我从竹椅上推下了地面,我的心膨胀起来,头皮都啪啪炸响,一脸怒气,火一下子蹿起老高。“啪”的一声重重扇了她一个耳光,她吃惊地睁大原本和善的眼睛,左脸上印着白白的指印继而变成红色,回过神来的她哭得泪流满面。
父母对我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但眼里又满含着疼惜。这时,传来了拐杖击地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三婆来了,“小院有小孩就是热闹,不是哭就是笑,打打闹闹后又是欢欢喜喜。”说完三婆就双手合十,三婆是信基督教的,只见她口中开始念着“上帝保佑”而后又念“阿门”两个字。我不知道“阿门”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是基督教里的词。
三婆一生经历了苦难和沧桑,终于有一天她躺在了硬硬的床板上,小院门前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没多久她就离开了这个让她痛苦一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