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 颜怡选
父亲终于将那块墓地买下了。
“买的是大厦,空气很好,视野开阔,能望见笔架山,前面有条小河流经……”父亲饶有兴致地向我描述着他百年后的居所,眼里充满了光,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父亲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望向我,眼里尽是期待。幼时,我向父亲央求心爱之物时,也是这般眼神。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却渐渐向我投来这个眼神,或许,角色互换间,是某种意义上的成长。
今年清明,与堂兄弟去祭扫了祖父母的墓。祭拜完,众人将带来的墓饼各自分发了,三三两两散落在墓地四周,如同散落在祖先的怀抱里,亲切如昔。
说到扫墓,不得不提分墓饼。孩提时,每逢清明前后,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小伙伴聚集墓山,等候前来扫墓之人。鞭炮响起,我们闻声而动,迅速锁定声源,以百米冲刺的劲头,向其奔去。未几,一行人陆续抵达目的地,并自觉排起长队,等候扫墓人分发墓饼。那时,我们的体质也因长期在外奔跑的缘固,较少感冒。相较之下,今时儿童之体质,稍显逊色。
墓饼的多寡好坏,大多与墓主的经济实力相对等。常见的墓饼以饼干、糖果居多,有时运气佳,分到档次较高之物,自是欣喜万分。时有胆大老练之人,分完之后,略微乔装——换件衣服,亦或戴个帽子,混在队伍中,再次分墓饼。当时场面往往较混杂,此举不易被扫墓人发现,即便其行迹暴露,扫墓人为了和睦起见,也不点破,免生事端。
彼时,我们时常早晨出门,傍晚才归家,午餐便以分来的墓饼果腹,一天不停地奔跑下来,随身带来的塑料袋早已沉甸异常。落日余晖下,一群天真的孩童,乘着欢声笑语,满载而归。
而今,物质条件日益丰富,鲜有前来分墓饼之人,扫墓人带来的墓饼大多自食,这也缺失了幼时扫墓分到墓饼的欣忭之情。
祭拜完祖父母的墓,我们去了父亲前几年买下的墓地。
“这里风景好,我们堂兄弟几个都买在这里,将来就不怕寂寞了。”父亲站在墓地前,目眺远方。
“阿德,到时候我下楼找你打牌,敲你家门,你要记得开门啊。”堂叔笑着调侃。
“你发个微信给他预约一下不就可以了嘛。”在旁的伯父也加入闲聊的队伍中。
堂叔拍了拍腿:“对对对,先微信预约。”
“哈哈哈……”
听父辈们谈论生死,如同呼吸般寻常,仿佛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往生亦为新生。表面如斯,然其内心却深藏着对这世间,无比眷恋之情。
“人一走,世间一切皆与你无关,皆为过往云烟,无从追寻。”这是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既是无力挣扎,亦是无可奈何。
活在当下,应当珍惜,然凡夫俗子,终究难以超脱尘世纷扰。刷爆的信用卡,每月准时到来的银行账单,无不提醒着困顿的生活,林林总总的事,曾数度动摇我坚持的信心。面对妻儿及父亲的殷切期盼,再回首父亲那段不堪过往,目前暂时之窘境,已不足为惧。
十八岁那年,我的家“生病”了,平日乐观开朗的父亲,变得异常颓废。我已记不清,几多无助的夜晚,我紧随父亲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荒野山林,只为找寻父亲心灵的抚慰。
身心俱疲下,父亲的结石病又犯了,躺在床上哀嚎声声,我手足失措,连夜背着父亲赶往村卫生室。当我背起父亲那一刻,似乎扛起了整个家。妹妹外出打工,弟弟尚且年幼,当我的家“生病”了,身为长子,理应责无旁贷。我觉得一个男孩的成长,并不是你留起了胡子,学会了抽烟,而是遇到事情时,身上的那份责任与担当。
但终究是年少,背起父亲没走几步,我踉踉跄跄向前扑去,连同父亲一齐栽倒在地。父亲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双手撑地,挣扎着起身。我转身望向父亲空洞的眼神,如同望向无尽的深渊。
不足两公里的就医路,走得异常艰难,我背着父亲跌跌绊绊,走走停停,艰难抵达村卫生室。医生了解情况后,为父亲打了消炎止痛针,情况才稍有好转。
出了卫生室,父亲无心归家,执意要上后山。见劝阻无果,我只能紧随父亲身后,一同前往。
是夜,明月高悬。月光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好长,一直淹没在山野小道旁快没及腰间的杂草丛中。苍穹之下,父子二人,犹如两个移动的黑点,走在寂静空旷的山野中,仿若两个不速之客,叨扰了夜的寂静。夜风很凉,吹过杂草丛,“沙沙”作响,夜风不时掺杂着几声从远处传来的动物叫声。我下意识地抱紧双臂,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在心里疯狂滋长。
我拉了拉父亲的衣角:“阿爸,我们回家吧。”我惊异地发觉,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已有些许颤抖。
父亲没有理会我,步伐坚定,大步向前——这条路,是去往祖父母的“家”。
父亲趔趔趄趄来到祖父母的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阿爸阿母,孩儿来看你们了。”外表忠厚的父亲,连日来在人前佯装坚强,此刻,终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失声痛哭。
当我随父亲跪下,双膝接触地面,感知一股从泥土传到肌肤的温度,仿若来自亲人的触摸与抚慰。像一个迷途的孩子,看到家的方向,历经艰难万险,回到心灵的港湾。
这时,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两句前人的诗:“芸芸众生相,尘世一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