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阳光照在雪地
陈德清
昨夜梦见父亲。
弟弟已经梦见过很多次父亲了,而这是我在父亲离世后第一次梦见父亲。
梦里,父亲没来由地摸了一摸我的头。没等我反应过来,梦就突兀地结束了。
醒来,我想到我要赶紧写读书会结束后按照惯例都要写的读书感言。
这次读书会选择王计兵的《赶时间的人》,是之前阅读他这本书的序言时,一瞬间就在心里决定的。他在序言里说,他住在废弃河床上临时搭建的家里,刮风下雨时,附近的居民会用手电照过来。“那一束束光就会带给我们无限温暖,带给我们安全感和坚持下去的勇气。”读到此处,这一束束光,也顷刻间照亮了我的心。
所以我希望更多的人读到他的诗歌。这些在他做外卖时,于赶的间隙,写在烟盒上、废报纸上的诗句,值得每一个人去细细阅读。
王计兵的写父亲母亲的诗歌占了很多篇幅,几乎每一首都能击中泪点。“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人间/父亲母亲,请你们掉下两朵花瓣给我看吧/给我,一个刹车的理由和一个可以痛哭失声的夜晚(《春天的车轮》)”“我从未想过从六楼望下去/从一个城市的窗口望下去/在庄稼地里那么高大的父亲/突然变得那么小/小成一个要人呵护的孩子(《父亲从乡下来看我》)”“娘,您襁褓丧母/幼年丧父/饱受人间凄苦/为什么,还要把我弃为岁月的孤儿(《娘没了》)”……这个“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的外卖员,就是靠着这一行行撇捺如刀的字句安放着自己对父母的深情以及思念深处的苦楚。
我不知道一本诗集能否承接住一个人内心所有的悲伤。但如果能够把伤痕凝成一首首诗歌,是不是也能给悲伤一个出口?
即使那些结成疤的伤口,并没有这样容易消散。
正如我总想起疫情期间,每天开车送父亲去医院,然后只能在医院门口等父亲的那段日子。坐在车里,我只能靠着在手机上写一首首诗来熬过难捱的时刻。熬着,熬着,就在一切开始好起来之时,却来了一个突发的变故。
抢救室没有救回父亲的命,我一直没法接受这个事实。总是在想如果镇上医院的耳鼻喉科有人值班,而不是一个电话就把父亲推给市区医院,如果救护车能早点到了市里的医院,如果那天深夜不止是一个年轻女医生负责急救,如果不是在医院门口再次喷血,如果我有能力有人脉第一时间召集到更多医生……自己走进急救室的父亲也许不会就这样溘然长逝。但是世间没有如果。我一直逃避着父亲死亡的事实。靠着这样的逃避,让自己在繁琐急促的生活里不悲伤。不让眼泪落下,这样悲伤就不会泛滥。三年了,我都假装父亲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父亲走后,我的内心一直很平静。因为活在世间,悲伤太多。而最深的悲伤来临时,内心已有了强大的免疫。也大抵因此,三年来,梦里都没有来过父亲。哪怕家里,弟弟、母亲时常提及父亲。
直到《赶时间的人》读书会结束后的第二个夜晚,竟然梦到了父亲。像一场灵验。我想诗歌也许真的具备某种神力。为了准备这场读书会,我反复阅读了这本诗集。在诗丛来回穿梭之间,一遍又一遍复习了心底的悲伤,并试着去抚平那些不曾抚平的褶皱。
我在读书会现场分享了一首写给父亲的诗——《望》:
那年,你来城里看我
我拎着开水瓶
去楼顶的天台上洗头
我们下楼回我的出租房
一前一后,老旧的楼梯上
你转头望向我
我的头发滴着未擦干的水滴
一滴又一滴
后来,医院的急救室里
我站在病床前望着你
望着输液管里滴着的药水
一滴又一滴
氧气管把你吸起又放下
放下又吸起
你的身躯短小又单薄
像一张飘着的旧纸
我从未想过
等我开始回望你时
你已耗尽一生的漂泊
王计兵说:“诗歌就像我生命空地里的一场大雪。”而我觉得诗歌是照在雪地里的一道光。那道光在照在雪地之前,已经在天空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梦醒之后的白天,我又驱车赶路去市区,准备开始新学期的工作。车窗之外,天空深远,浮云游弋。光线清澈穿行,像是谁在写着一行行沉默的诗行。
“文学在我的心里早已超出了文学本身,她是我心里的一口人,是我最亲密的人,无话不说的人。”父亲不在了,可是诗在,文学在,父亲就一直都在。
父亲一直站在我的心口,像梦里一样,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