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之心
小文
无非是一群石头,无非是一群姿态各异的石头,无非,是一群姿态各异但阅尽千帆的石头。它们不说话,但又说了所有。
一
从太姥山游客中心的夫妻峰广场飘过,我便是从人间飞升而来的仙人,迎仙栈道上阳光斑驳,树影稀疏,天很轻,风很蓝。彼时,我不想回忆过去,也不想畅想未来,只想融于眼下九时四十七分的太姥山。冬末春初,对太姥山来说,这将近十点的阳光就如刚入口的第一口烧酒,入喉微辣,未及胃,酒已从食管处散至四肢,温温的,开始想动起来了。前边我听见山上林木生长,伸胳膊蹬腿的拔节声,后边夫妻峰广场上的人群逐渐厚实,又逐渐四下散去,各进各的山,各走各的路,各修各的仙道。
三面临海,一面背山,太姥山只身入浪潮,听赫赫风声大概犹如隔靴搔痒,不得力道吧!谁让她通身都是石头呢!石头是太姥山的肉身,也是她的精魂所在。只不过那些高高在上的石头都不是我所青睐的,我是带着汹涌的热情上山的,为破自己的困局,我向太姥娘娘求索来了。过去一年,我历经了大海的吆喝、号哭、呐喊,失去希望,失魂落魄。那些高高在上的石头对我来说太过耀眼,刺得我眼睛生疼。那些高举着自己的石头都是成功的石头,它们有足够的自信接纳人们褒贬不一的目光、咸淡难调的口味,它们允许人使用他的嘴巴,使用他说话的权利。它们接待过最坏的风、最酷的霜、最凶的雨,也拥抱过最温柔的雪花、最热烈的暖阳、最骄傲的雷电。它们于千锤万凿中林立山巅,在最高的那朵浪花上相遇守望,是为了什么?
我不为登顶,顶端势必灼热,而且我知道,我若有心,也是无力,不如就不费那个心。入山后,我一路向西,意欲取得内心的真经。我绕过一片瓦,钻出通天洞,游九鲤湖,行罗汉堂,环观海栈道,继而从璇矶岭下。太姥山素有“海上仙都”之称,传说东海诸仙常年聚会于此,这一路过来,我不知是否已和某位仙人擦身而过。我也在香山寺徘徊数步,欲问仙人,我那些被偷走的没有活过的日子,仙人是否可以帮我讨要回来?
取经一日,未得尽兴,当暮色跟着我的脚后跟一步步顺阶而下时,我终于确认自己爱上了那颗一早看见的“太姥之心”。大概是因为第一眼便看见,又因为入了心,就更入了眼。
“太姥之心”是一颗巨大的天然的心形石头,它和它的名字解说牌一左一右分别立于步道两旁,步道从它身侧绕过,给了个九十度的大鞠躬后顺势扬长而去。“太姥之心”与太姥山上其它石头都不一样,它是绿色的、生长的、跳动的。粗的细的树根张牙舞爪环抱着它,干枯的或新鲜的的藤蔓缠绕着它,叫不出名字的杂草以及随时需要呼吸的苔藓攀登着它,它看起来紧张得动弹不得。我相信,一块石头是没有选择权的,尤其是一块巨石。当它待在这里时,便不能关起门来拒绝一棵树种子的到访。它没有嘴巴来咒骂树种子的试探,没有手脚来阻止树种子的掠夺,更没有武器来切断树种子的扎根。除了沉默,它别无选择。但是在成为石头之前呢?我想起我老家的一座被爆了头、后又被挖开了半截身子的小山,人们实现了愚公移山,人们很开心。小石子儿从山里滚滚而下,人们可以随意地雕刻它,碾碎它,毁灭它,根本不用考虑它们的感受,一块石头是不具备道德地位的。只是山被爆开的时候会发出震动天地的巨响,一个人被爆开的时候却可以悄无声息。一个人消失在山林,消失在深海,消失在建筑工地,消失在校园,甚至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人群中,这个人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石头仍是这块石头,只是心被外物包裹了,尘世间待久了,多少生点苔,生了苔之后,心就变了,看不到原貌、惹一身绿肥棕瘦的心,终成“太姥之心”,被冠以名字,被赋予意义,被景以展览。我仿佛看到树根包裹下的石头垂头叹息,它在叹息自己被捆缚,被推到公众眼前,被审视,被剖析。久而久之,它又或许庆幸自己原也不是以真面目示人,如此甚好。人们好奇,人们喜欢美而神秘的事物,如果你达不到美,那就一定要保持神秘,像一块巨石一样,千万别打开。
二
“太姥之心”的解说牌上写到“树根抱石,生生不息”,意为因有树根,所以这块石头看起来便生生不息。我却认为,因有这块石头,“太姥之心”才生生不息。太姥山,本就是石头山。石头养着太姥山的名声,护着太姥娘娘的“绿雪芽”,阻隔人海浮沉,梳落春秋冬夏。当我对太姥山上的一众石头频频点头,赞叹它们高矮胖瘦各成仪态时,一友人发来一句画龙点睛的总结:石头是受造之物。我恍然大悟。太姥山的石头乃出自造物主之手,造物主的心思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参透的吗?人们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人间一年,天上一日,太姥山的石头们是天上之物,他们论天时,不论地利。没了这些石头,太姥山就不是太姥山。有了这些石头,哪里都可以是太姥山。
太姥山的石头是自由的,被捆缚的“太姥之心”是自由的。你看《红楼梦》里那块下凡的石头,最后发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也不过是虚梦一场。我又怎知这“太姥之心”何曾不作如是想?石头总归是石头,即便是下了凡,仍不愿做世间俗物,不惹尘埃,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既如此,“太姥之心”何以会叹息?我完全错了。“太姥之心”不需要做选择。她不做选择。她只需要接受。
石头就是石头,或粗糙、或光滑、或坚硬、或松脆,它都是石头。作为一块石头,它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对石头来说,接受有什么难的呢?不思虑便无忧愁。同样,人就是人,或无知、或博学、或天真、或狡猾、或善良、或恶毒,都是人。人若不用做选择,大概也是可以平静的。人之所以感到痛苦,恰是因为人不想失去什么。人需要做选择,难以接受捆缚,所以人又和石头不一样,人无法得自由。无法得自由的人叹息、呐喊、挣扎,甚至举起武器,我们从“生来是人”开始,走向“成为人”的目的地,没错,人是开始,也是目的。
如果你不痛苦、不愤怒、不流泪、不挣扎,平静接受俗世的不公和丑恶,那么恭喜你,你是一块得道的石头,你已赢得“太姥之心”。
我爱“太姥之心”,因为我没有得到它。当我回想太姥山冬末早晨稀薄的阳光,谈论太姥山的石头,反复提及太姥山东边那些未游览的乌龙岭或龙珠岗、龙潭湖等,我那六岁的孩子埋怨道:不要再谈论冬天了,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孩子不喜欢谈论没有得到的过去,那股遗憾的味道不属于拥有丰富未来的孩子,只属于对未来想象贫瘠的成年人。成年人的未来没什么惊喜,成年人要用那些被时间过滤美化后的回忆来填补今日的空虚。孩子不一样,孩子有大把大把的明天,他们喜欢大人给出承诺,承诺明天的玩具、明天的蛋糕、明天的电影、明天的旅游,他们喜欢有所期待,有所期待令他们感觉幸福。我也应该有所期待才是。
那么我期待什么好呢?期待未曾拥有过的,又或者期待已经失去的?显然,太姥山没有告诉我应该期待什么,石头们沉默不语。观海栈道的海风扑簌簌地飞来,在石头与石头之间闲逛、嬉闹、吵嘴。石头不会回头看,也不会伸长脖子眺望,石头没有对过去的遗憾,也没有对未来的期待,它们只憨憨地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媚俗,不讨好,不傲慢,不谦卑,它们沉默不语,但坚定不移。对石头来说,它们只有现在,可在人的眼里,石头代表生生世世。或许我可以理解为,石头的当下即是永恒。
我与“太姥之心”在石头山的最低处相遇,我成不了石头,我只能期待石头的当下就是我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