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宽评苏渊雷——狱里研《周易》 终成“不易才”
陈骋
苏渊雷先生在《易学会通》自序中说:“《易学会通》初稿十七篇,都五万馀言,余忧患之所作也。”苏先生在序中还说:“《易》为忧患之书,而生生不已。今是昨非,时中为大。”在今苍南县钱库梦园(苏渊雷纪念馆)中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苏先生书写的一句名言:“《观》之时义大矣哉!”《观》是《周易》中的一卦。可见苏先生的学问得力于《易经》,具有辩证思维,哲人风范,从而淹贯文史哲,成为一代宗师。后来他的好友钱锺书在《谈艺录》序中也说自己的书虽然是赏析之作,其实是忧患之书。《周易·系辞》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据说《周易》是周文王被纣王囚在羑里而写成,可能因其身陷囹圄,生命攸关,就给自己算算命,卜一卦。苏先生是被关在监狱之后,开始研读《周易》(《十三经》之首),像近代《易》学大家杭辛斋一样。
杭辛斋(1869—1924),浙江海宁人,民国《易》学巨擘。苏渊雷先生在《易学会通》新版序中说:“五十年来,国内治《易》学者,尚未见有超越杭辛斋先生者。”杭氏本是一位有志于天下的革命活动家,后因反袁而入狱,开始研读《周易》。杭氏名慎修,似乎与清代《易》学象数派中的江慎修有关,而苏渊雷原字仲翔,也似乎与东汉末年《易》学象数派中的虞仲翔有关。杭辛斋属象数派,苏先生说自己偏重于义理派(渊源于魏晋时期的王弼)。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的第五天,即4月17日,在那最恐怖的时候,苏先生因为曾任温州学生联合会主席等职,参加革命活动,被国民党当局抓捕。刘绍宽在《厚庄日记》1927年4月17日记道:“晤林松田,始悉省中拿共产党甚烈,温属各县党部常务委员皆缉捕,拿到戴荫良、苏中常等三人,范介生、游公任、张培农皆逃。”苏中常即苏渊雷原名。隔江瑞安当时著名学者张棡也记日记,留下了一部与《厚庄日记》相媲美的《杜隐园日记》,他在是年5月9日的日记中也记道:“是日,戴婿胜秋、外孙学弢均下午回里,先过德昌访予,晤谈片刻去,并言其侄树棠、陈仲雷、苏仲常、戴醒群、林允明均数日前已为司令部押解上省。”解省后被判十九年徒刑,关在杭州陆军监狱。
在炼狱中,他读了大量的书籍,“涉猎佛典、《圣经》、《易藏丛书》”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写出了自己第一部学术专著《易学会通》。晚清时宋恕曾劝章太炎读佛经,后来章也是在狱中开始认真研读释典,从而写出了“一字千金”的《齐物论释》这一学术杰作。1933年,在刑期过了三分之一时,即七年后,苏渊雷由旅杭温州同乡会会长、太湖水利局局长林同庄先生保释。他在自传中说:“只有与死神较量过的人,才会懂得人生的意义。我抖擞精神,向着浩瀚的人海走去。”从此他更像他“本家”苏东坡那样豁达,热爱生活,折节读书。出狱后,“中常”易为今名“渊雷”,字仲翔,“渊雷”二字出自《庄子·在宥》篇:“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其实苏先生的提前释放,是与刘绍宽先生的努力有关。刘绍宽《厚庄日记》1931年1月12日一则:“前为苏中常事,函托林同庄设法营救,得复,谓已托叶溯中往察情形,再商营救之法。”叶溯中,永嘉朔门人(今鹿城区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时任浙江省立杭州高级中学校长。由于刘绍宽通过林、叶等得力人的营救,苏先生才得以提前结束身陷囹圄的忧患岁月,没有了生命之虞。
1933年6月,苏渊雷出狱后,就把自己的《易学会通》初稿呈给自己中学时的校长、恩师刘绍宽。《厚庄日记》1933年8月1日一则:“阅苏中常《易论》初稿毕。中常以共产嫌疑系狱多年,在狱中著此书,自谓十七篇,都四万馀言,自属稿至写定,不及十日。数年来读书积理所得,除散见《修慧证情集》外,尽于此矣。所恃以读书论世、接物待人之方,不外乎此云云。余视其所阅采书不下二十馀种,颇多名通之论,不易才也。”苏先生经过长期的读书积累、人生历练,尤其是狱中七年的悟“道”,厚积薄发,只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就写成《易论》(即《易学会通》)一书,可见捷才是与好学深思分不开的。于是刘绍宽作为一个老辈的学人,给予青年学者苏渊雷一个极高的评价:“不易才也。”无独有偶,张棡在1937年8月8日的日记中写道:“晨起阅平阳苏渊雷所撰《易学会通》一书,融中外学说而一炉冶之,六通四辟,益人神智,真后生之可畏者。”真是英难所见略同。
历史上,我们这个地域研究《易经》著名的,有宋代平阳水头人朱元昇,他自少至老,自学《易经》。他学本邵雍,师承刘牧,探究《河图》《洛书》,属《易》学中的图书派。赞成图书派的,还有薛季宣,而叶适对太极两仪之说进行了非难(见《习学记言序目》)。到了清代,青田端木国瑚冶汉学、宋学于一炉,“视焦(理堂)、纪(慎斋)二氏更上一层,允是殿全军而为胜清一代《易》学之结束矣。”(杭辛斋语)苏渊雷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会通”,沟通中学、西学,写出了《易学会通》一书。全书分上、下二编,上编《绪论》“穷理”,下编《广论》“尽性”。《广论》的最后一篇是《论忧患》,在阐述终极关怀的前提下,提出了“与民同乐,与物同忧,而后忧患始可祛”的现实关怀。
同年(即1933年)9月,从《厚庄日记》中,我们可以获悉刘绍宽读了吴感卿(恒)所译的《北欧集》,序言中说是受胡适等人授意后翻译此书,当时学界有用小说来启蒙、教育群众,从而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他读后,说只有其中《十五年徒刑》这篇“具有意味”,写一位律师被判刑后,关在监狱里,开始自修,成为一位很有学问的人,“确见无期徒刑较死刑为胜”。他在日记中写道:“此囚人一转而读古书,研究各种文字与哲学和历史。四年中,读过六百本书籍,则能脱去从前一切恶习矣。再进而读《圣经》,求自然科学、药学、哲学等,则能贯澈人生目的。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矣,较之从前豪赌之二万万金,真如粪土。人能自少至老,孟晋不已,境界实是如此,而此缩短于十五年。观其境界,则非得囚禁之力,不致于此。”刘绍宽还说:“青年读此,可憬然悟矣。”刘绍宽也许有感而发,因苏渊雷的遭际与此律师有相似之处,都是在狱中发愤读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从而找到安身立命之处,成为一个知识渊博而又有智慧的学者。 (原载《温州人》杂志2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