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翰乡情话剪春——苏渊雷教授与“剪春园”的故事

　　苏渊雷先生1908年出生于平阳县(现属苍南)江南区玉龙口村，始名中常，字仲翔，后易名渊雷，晚署钵翁，又号遁圆。先生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是自强不息的一生,也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先生不仅以学兼文史哲、才擅诗书画名世，更因他那种于逆境中自勉，有容斯大无欲乃刚的从容与自信为后学所景仰。

　　我生也晚，无缘亲炙先生的道德学问，甚为遗憾，但我曾经多次拜访过苏先生滞平其间曾经住过三年多时间，并亲自题名的“剪春园”，由此结识剪春园主人——陈肇荪先生，并从陈先生口中得知苏教授与“剪春园”的一些往事。

　　江南剪春园外观

　　钵翁邂逅“剪春园”

　　故事要从“文革”时说起，当时苏先生遭厄运，受批判后又插队落户，最后被勒令“退休”，遣送回籍。但正是由于这次“退休”，引出了一代硕儒苏渊雷与平阳“剪春园”主人陈肇荪的一段交谊。

　　1971年10月，苏教授回到家乡钱库。三年后迁居平阳城关(现昆阳镇)，先后短时在靛青行、北门、东门水溪头等三个地方住过。1976年10月，有人介绍，北门横街1号陈肇荪先生新宅落成不久，属两层小洋房结构，傍湖而建，视野开阔，环境优雅，屋外还有一小天井，草水虫鱼俱入眼帘，很适合苏先生做学问；主人陈肇荪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老干部，夫妻都在卫生系统工作，也算是知识分子。苏教授对此处情况非常满意，遂将陈肇荪宅院作为其安居之所。能与一代硕儒相邻而居，陈肇荪亦倍感荣幸。为了让这位大学者住得安心，陈肇荪为苏先生提供了两个房间：西厢房为其家人居住，东厢房为苏先生的书房兼卧室，厨房和客厅为两家人共用。

　　据陈肇荪先生介绍，苏教授及其家人先后在其家中住了三年多时间。期间，两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虽是两家共用一个厨房，但两家人生活却安排得井井有条。当时烧的是煤球，苏教授一家相对空闲，先用煤球炉做午饭，苏教授一家做好了午饭，陈肇荪夫妇刚好下班，陈家可以继续使用煤球炉，互不冲突，还省却了生煤球炉的麻烦，做饭效率更高了。苏教授不抽烟但喜欢喝酒，一有空，就邀陈肇荪对酌。陈也是酒坛中的翘楚，平时也酷爱古诗词，因此，两人意气相投，常常在一起饮酒吟诗，海阔天空，剪春园中常常洋溢着浓浓的诗意和朗朗的笑声。苏教授偶尔也会因小事与老伴绊嘴，这时候，他就会说：“让蔡医师(陈肇荪妻蔡雪梅)评评理。”如果蔡医师替苏教授说一句公道话，苏教授就会像寻道知音一样非常高兴。

　　苏先生赠与陈肈荪的“故园今夕”诗

　　“剪春园”中诗翰情

　　苏先生是大学者，对佛学深有研究，心性豁达，交友情笃。纵然人生不如意，也没有丝毫悲观颓废的表现，依旧是吟诗作画，喝酒品茗，自得其乐。有一次，苏先生与一班文友举行小酌，席间，主人陈肇荪提出请苏教授为其家小院起一雅名，教授一口答应，他手端酒杯，略加思索，便道：“此园临湖而建，而湖形似剪刀，那就叫‘剪春园’吧！将春意剪入园中……”“好！”来客们齐声称赞，苏先生随即笔走龙蛇写下“剪春园”三字，园名由此而定。

　　苏先生滞平先后近8年，前后搬过5处住所，其中“剪春园”是其住得最久的一处。苏教授居住“剪春园”期间，平阳(含今苍南)乃至温州等地的新朋旧友来访不断，有的来和诗作画，有的来求字索画，有的来拜师学艺，“剪春园”里常常是高朋满座，酒樽不空。

　　三年半时间一晃而过，随着“文革”阴霾的散去，苏教授沉冤得洗，得以重回华东师大任教。然而，几年来与陈肇荪一家人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实在难以割舍。在陈肇荪为苏教授一家人举行的饯别宴上，先生即兴赋诗：

　　吟踪八载滞山城，哪有枉言客座惊。

　　擎揖功名怜左计，浊缨心迹许同清。

　　久游倦罢思归引，小别偏深一往情。

　　后此剪刀湖畔路，诗斋好在梦分明。

　　诗中既有淡泊明志的放达，又表达了久别后的思归之情，流露出浓浓的离情别绪。苏教授返沪后，依旧惦记着与他相处了三年多的陈肇荪一家人。1980年(岁在庚申)农历除夕，先生从上海寄来一首七律，表达对故人的思念以及平反后的喜悦之情：

　　故园今夕又春风，凤翅峨嵋想象中。

　　芳径剪春萦梦远，蜡灯摇影恋杯红。

　　照人肝胆凭谁共？举目山川倘我同。

　　差幸卓雏公案了，不须惆怅问飞鸿。

　　1983年春，当时平阳书坛耆宿张鹏翼先生走访“剪春园”，看到苏先生的这首诗，颇有感触，随后他步苏先生韵和一首赠于陈肇荪：

　　又逢大地转春风，来掌春风讲座中。

　　馈岁笺传吟笔健，围炉酒映蜡灯红。

　　相思赖有书频寄，攻错宁忘道共同。

　　今向剪春园里过，壁间喜见爪泥鸿。

　　落款：和苏渊雷庚申除夕立春怀旧游作次韵录请剪春园主人肇荪同志两正，癸亥春节自怡。

　　苏渊雷、张鹏翼两位宿将的酬唱往来，成就了平阳诗坛的一段佳话。

　　苏先生返沪后，曾多次南归，每一次回来，繁忙的事务之余，他都要去会会老朋友，见见陈肇荪一家人，看看剪春园中的一草一木。1987年，苏先生利用应邀参加金乡建镇600周年活动的时机，转道平阳县城昆阳，在张鹏翼先生宅院，会见了等一批老友，并给陈肇荪留下墨宝：

　　想将明月清风我，随分题诗觅醉来。

　　一笑大江横脚底，始知身据最高台。

　　据陈肇荪介绍，此诗是当年苏老游长江三峡时所作，雄奇空灵、瑰丽壮观的三峡美景与苏先生豪放旷达的性情产生了共振。当天在张鹏翼老先生住处，苏先生重新题写并赠送给他。

　　1988年，苏先生再度来平，此时正直他八十大寿之际，张鹏翼、王建之、郑立于、马允元、游寿澄、王光铭、张君及陈肇荪等一批家乡的文坛旧友为其举行了隆重的庆贺仪式，席间，觥筹交错，大家祝愿苏先生健康长寿，艺术常青。

　　1989年冬，苏先生再次莅临剪春园看望朋友，陈肇荪夫妇为苏先生等一班好友筹办了丰盛的晚宴，苏先生当天患口腔溃疡，茶饭不思，服了蔡医师(陈肇荪妻)开的几片药片后竟然完好如初，先生甚为高兴，大赞蔡医师的医术，当日大快朵颐。酒过三巡，苏先生展纸拈毫，一挥而就：

　　入冬重到剪春园，灯火辉煌酒满樽。

　　美食欢情同可念，不辞白发共盘桓。

　　落款：己巳冬，书赠雪梅、肇荪俪赏。钵翁

　　此后，陈肇荪和苏先生保持着书信和电话往来。1989年，陈肇荪等一班老友还专程去上海华东师大看望苏教授一家人。1995年10月，得知先生仙逝的消息，陈肇荪等平苍两地的老友连夜坐班车前往上海，不巧中途汽车抛锚，等汽车修好赶到上海，已经错过了苏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谈及此事，陈肇荪总是为没有见到苏先生最后一面而感到遗憾。

剪春园苏老曾经的书房

　　江南重建“剪春园”

　　2000年前后，平阳县城北片旧城改造，“剪春园”恰好在红线以内，为使这座充满文化气息的宅院能作为文化遗存加以保留，陈肇荪曾多方奔走，无奈个人的微薄之力阻止不了城市化进程的滚滚洪流，在推土机隆隆巨响中，“剪春园”被夷为平地，剪春湖也被填为大马路。陈肇荪不忍“剪春园”中花花草草毁于一旦，也为给后人留一些历史记忆，于是将苏教授亲自题名的“剪春园”匾额，园中的花草……以及苏老在“剪春园”中用过的办公桌全部移往位于苍南龙港镇海城的老家，按照原来“剪春园”的格式，重新“复制”出一个“剪春园”来，除了地点不同，其他东西全无二致。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邀苍南知名文化人林勇先生一同拜访业已八十五高龄的陈肇荪老先生。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了这座曾经被众多平苍文化人奉为圭臬的“剪春园”。陈老说，这辈子能结识苏先生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大文豪实在是三生有幸，和苏先生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了三年多时间，耳濡目染苏老生活的点点滴滴，深为大师的人品、才学所折服。

　　“剪春园”是苏先生晚年生活一个重要的节点，当时，平阳(包括现苍南)慕苏老大名而来的拜访者络绎不绝，“剪春园”中不时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可谓“谈笑有鸿胪，往来无白丁”。我也因此结识了一批平阳乃至温州的文化人，“剪春园”一时成为大横阳的“文化高地”。由于旧城改造的需要，“剪春园”需要拆迁，我不忍拥有文化记忆的“剪春园”由此消失，因龙港海城老家刚好有两间四层楼房闲置，房前屋后还有一些闲置地可利用，再者苏先生老家也是江南垟，于是萌发了将“剪春园”在苍南龙港老家“复制”的想法。既可为当地留一些历时遗存，也可为后人凭吊先贤提供场所。自2001年开始，雇佣泥水工、花木工，花费了不少金钱，历时半年多时间，终于在老家完成了重建“剪春园”的任务。陈老不无遗憾地说，原来剪春园中苏先生亲自栽种的紫藤、桂花树等因树形太大没办法移植，只移植来一些相对小型的花花草草，甚是可惜。陈老和蔡医师在海城老家的“剪春园”住了10年，精心打理剪春园中的一草一木。由于年事已高，为了生活方便，陈老和蔡医师于2010年搬进了位于龙港湖前的老人公寓，对于海城老家的“剪春园”，陈老说自己还是割舍不下，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过去看看，打理下园中的草木。

　　时光流逝，逝者如斯！转眼间，先生驾鹤也已二十年。故人虽已远去，但苏先生那坦荡的胸襟，以及他那举重若轻、超凡脱俗的旷达精神，将永远激励着后人负重前行，这种精神，我们在陈肇荪老先生身上也可窥一斑。(陈宗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