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林娟辉
“人老茶枯!”一声轻叹,几多感慨。
春末的一个午后,9名两鬓泛霜的老人站在矾山镇“井巷之家”前的公路旁,举目四望将矾都包围的各座山,不见自己那一代人用青春、血汗开垦的茶园。“好像一个故事突然没了尾声。”吴雪玲伤感地低下头。在他们的身后是富有历史感的矾矿标志建筑——明矾煅烧炉烟囱,天茫茫,发苍苍,一幅沧桑画面。
这群老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知青。50年前,他们正当青春年少,响应国家号召,意气风发,带着棕蓑、斗笠、锄头,在敲锣打鼓的欢送声中,分赴矾山各山头,开始了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光阴荏苒,当年的激情和苦难都已远去,连见证他们青春的茶园、杉树林也已如烟散去。只是往事并不如烟,依然在心头迭宕。
今年是矾山知青茶场建场50周年,一些知青借此机会,多次相聚,叙旧,缅怀那段战天斗地的青春。近一个多月来,记者在矾山奇石馆、在赤家山分场、在矾山南下路、在灵溪一女装店,专程或偶遇——聆听他们“既苦又甜,无怨无悔”的青春往事。
创业,有苦也有乐
1962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被正式列入国家计划。为缓解就业压力,1964年,平阳县委和县府以集体的安置办法,创建矾山知青茶场,矾山镇政府动员全镇知识青年和社会青年上山下乡。金秋十月,首批138名知青在敲锣打鼓的欢送声中,分赴水尾、半山窑、大山、南下小牛溷四个分场落户,伴随着“矾山知青茶场”红旗逐渐在矾山16个山头扬起,热火朝天的劳动也随之迅速展开。
“那么艰苦,那么奋斗,思想那么健康。”49年后,浙江省首届先进知青代表、67岁的吴雪玲回忆知青生涯时,连用了三个“那么”。因为家庭划为地主成分,1965年,她初中毕业后求学受阻,和一批同等际遇的同学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落户在海拔400多米的赤家山分场。
“当时我们热情很高,干劲很大,决心搞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创业。”一群刚踏出校门的青年满怀激情向赤加山挺进,当真正到达的是个“开门见山,出门爬山”的无人烟之所时,“心还是冷了一半”。
环境的恶劣抵不过理想的炙热。抱着“只有经过贫下中农再教育才能出头”的信念,知青们在老农的指导下,起早贪黑,开荒山、填石沟、砌茶坎,搭草棚、建宿舍,挖水井,挑沙、挑石,挑粪,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任它手破肩肿,任它腰酸背痛,几个月后,“文弱书生”逐渐锤炼成“劳动能手”。
吴雪玲回忆,每天晨曦微露,肩扛锄头,边高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边昂首阔步向劳动场地走去,用红塑料丝勾织的小方袋里放着《毛主席语录》,挂在锄头上,在身前一晃一晃的。“真的跟电影演得一样!”往事历历在目,让吴雪玲无法平静,她兴奋地站了起来,边走边用那双因劳动过度而五指关节变形的双手比划着,激昂生动,仿若年轻模样。
“白天干活,晚上还在煤油灯下学习《毛主席语录》,学习完了还要自娱自乐,做戏唱歌。”吴雪玲还清晰地记得,1965年赤加山分场刚成立,宿舍未建起,赤加山分场场长将屋子让给她们8位女知青住,他自己和男青年住到庙里或草棚下。十七八岁的她们朝气蓬勃,在场长家翻箱倒柜,专挑大衣等长点的衣服,当做戏服,将平时6个人一起挤着睡的大床当作戏台,像模像样地扮起《白毛女》片断。意犹未尽,还要飙起高音:“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
欢歌笑语惊扰了山中夜晚的沉寂。
“地主崽,不好好改造,还这么快活。”在村民的谩骂声中,姑娘们眼泪涟涟。可青春总是藏掖不住的,第二天劳动照旧,学习照旧,“娱乐”也照旧。
饥饿,年糕作记号
60年代,一碗白米饭会是一个极其诱人的赌注,可以让一位男知青在漫天飞雪中赤膊奔跑20多分钟;一个番薯丝团,可以让一位女知青在挑石的路上饿得快昏倒时,不得不放下尊严向路旁一农妇“乞讨”;一次和驻地部队的联欢,可以让知青们满怀期待,不仅仅因为其联欢愉悦了精神,还因为部队的饭菜丰足,解放了他们的胃。
当时矾矿工人每月工资是30多元,知青参照矾矿的最低生活标准,每月生活费男生8元,女生7元,每月25斤粮票,用粮票买一斤米9分。这样的供应,在那样的劳动强度下,忍饥挨饿是经常的事。一分钱的生豆腐要节约着吃两顿,用酱油或红糖拌饭,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吃饭女当头,下山男当头。”1974年落户鲤鱼尖分场的陈礼敬回忆,“并非绅士风度,而是吃前面的人都挖中间的饭,较软,吃了干活容易饿;后面剩下的是锅边的饭硬些,像锅巴吃了干活不易饿。干了一天活,回去时肚子饿慌了,男生咬着牙飞奔下山,上山50多分钟的路程,下山只用十几分钟。女生落在后面望尘莫及。”
很多分场原本没有路,路是知青们从乱石堆、荒草中硬走出来的。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都有点困难,何况是挑着一两百斤的东西。“中途没有一个平整的地方可以停歇,特别是挑大粪,洒了不能捧,一路得小心翼翼。”挑大粪对知青体能是个极大的考验,常常半途就饥饿难耐。为了应对这种饥饿,一次,吴雪玲和场友去镇上挑大粪时,各人买了一条年糕,“放哪儿好?挂扁担上,会被熏臭”,大家统一把年糕放在挑粮食知青的箩筐里。“怎么区分?”一位知青想出了妙招:每人在年糕的不同位置咬一口当作记号。随后不时想着、说着“记号”,一路上似乎能闻到年糕飘香,也就忽视了大粪的臭、路途的难了。
工分,代表着荣誉
凌晨4点多,夜幕尚未开启,换气声和脚步声在矾山四周交错响起,窄窄的山路上急急地行着一群挑大粪的年轻人。刚开始,知青到镇上挑大粪感觉很难为情,总是选择在黎明之前,以避开人群那种“知识青年当农民,是金条塞石缝,好料子白糟蹋”的目光,但挑大粪一趟下来就能挣14个工分,渐渐也就“顾不得脸面”了,不管山路崎岖,体力稍好的一天能挑四个来回。
茶场每月发工资,可以说是旱涝保收的。但他们一样要干活挣工分,男劳力保底10分,女知青一般是8分,“按劳取酬,说是到年底按工分结算分红”,其实年终收入并未因之有太大的起伏,但他们依然争先恐后。挣工分似乎是对接受再教育的最直接的理解,代表着一种荣誉和肯定。
为挣更多的工分,一个女知青看天气晴好去昌禅挑沙,返回途中天空突然变脸,刮风下雨让山路尤其难行,防不胜防,人连土箕一起滚下山坡。爬起来幸好人无大碍,可一担沙子洒在山坡上,捧都捧不起来。心疼、委曲、担心挨批,百感交集,让她顷刻泪如雨下。
40年前的六月是周义凤的预产期,挺着大肚子,加上双腿浮肿,上厕所都已艰难,但为了不丢工分,向来干活不让须眉的她仍旧坚持在劳动一线,挑、挖什么活都干。只到大家都担心她随时会把孩子生在工地上,方回家待产。到家人一躺到床上,渐渐不省人事,3天后方才醒来。
“当知青时很有意思,比现在快活。”上周,在仁英路一女装店,记者偶遇周义凤等4名1966年进场的女知青,靠着柜台,她们叽喳不停地聊着知青岁月。“干活的事问我。”爽朗的周义凤怕记者不明白,冲到一排花花绿绿的衣服前,拿出一个衣架当楮脚,操起一个勾衣杈当扁担,马步一扎,演示起如何借助楮脚轻松挑起200多斤的东西。由于年轻时“太能干”,她说“现在身子骨败了,每个关节都疼”。
就这样,凭着一颗红心,两只手,矾山茶场知青流血流汗,用十年时间先后征服了26座山岗,开山40000多立方,建造茶坎20000多条,填平了100多条乱石沟,造就粮田102亩,绿化荒山3000余亩,开辟茶园1000余亩,造就了一个郁郁葱葱、瓜果飘香的矾山。在发展农业的同时,还自力更生,办起明矾厂、农机修造厂、茶叶粗制厂、砖瓦厂、集体畜牧场,基本实现了制茶、饲料加工的机械化,生活自给自足。
离开,知青情未了
1964年,成绩拔尖的陈岳正因“血统论”成为矾山6名高考学子中唯一的落榜者。1979年,在知青茶场呆了15年的他参加招工考试,仍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矾山供销社录取,在那个35型拖拉机堪比现在的保时捷跑车拉风的年代,供销社是个招人艳羡的单位,但工作不到两年,陈岳正仍又回到茶场。此事当年上了温州日报头版。 近日,在矾山镇南下路吴雪玲的家里,现在村卫生室奉献余热的陈岳正骑着“老伙伴”——陪伴他25年凤凰自行车抽空赶来,向记者道明缘由,“一是因为茶场当时发展得非常好,工资是外面的几倍;二是因为15年的知青情感。”
自1964年建场起,矾山知青茶场作为浙江省知青上山下乡唯一就地安置创业的知青点,每年有不少知青进来,也有部分知青以招工、当兵、上学等方式离开。还有开山队的知青为了茶场的发展,外出开矿,并将自己55%的收入反哺茶场,一些知青由于工伤事故,永远留在了异乡的工地上。 据资料统计,1964年至1980年,矾山知青茶场共接纳知青1005人(包括社会青年);1964年底至1976年,矾山镇知青茶场为社会培养输送了一大批人才,先后报送大中院校读书、部队当兵、企事业招工等300余人。这一千余人中,有的成为成功的商人,有的成为教授、军官,但大多数人仍旧普通,从上山下乡到分流下岗,以知青生涯所练就的坚韧在时代的洪流中起伏、打拼,荣辱不惊地慢慢老去。
今年清明期间,300多名知青从八方赶来,齐聚矾都。隔了几十年的岁月,老场友相认、拥抱、流泪,追忆……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次相聚。为了这次相聚,一些人两年前就开始筹备,成立矾山镇茶场知青联谊会,重访故地,收集原始照片、文字,编纂画册——既是为了纪念矾山镇茶场建场50周年,更是为他们那不可复制的青春做一次集体祭奠。 聚会上,知青拿到将他们青春定格的画册—《曾经的岁月》时,先是迫不及待地翻开、久久凝视,继而热泪盈眶。
上山下乡,那是特殊历史年代为一代青年提供的一条特殊的道路。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条路上的苦难已被过滤,而“知青”的这一段特殊经历和特殊情感,已镌刻进他们的生命,且行且珍惜。在多次采访中,知青都很乐观豁达,笑谈苦与乐。除了对很多知青至今仍无医疗保险深表遗憾外,对于曾经的困厄,不公,他们没有怨言。
“若说苦,那是世界第一苦。”72岁的“老先进”陈庆旋笑笑,好像怕被断章取义,随即郑重地说,“我们既苦又甜,无怨无悔。”
【编辑:李甫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