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法国记者历时两年 记录下温州张氏夫妇的苦酸

不是每一次越洋掘金都能盆满钵满。

张氏夫妇的巴黎梦，

与浪漫无关。

对他来说，

巴黎只是32平方米的出租房，

疲惫的双眼未曾离开过缝纫机，

却错过了窗外一夏的繁华。

对她来说，

巴黎却是隐忍和惊慌，

追逐着那张薄薄的居留证，

却错过了十年天伦的温软。

当掘金的机遇渐行渐远，

家的方向才愈发清晰。

十年酸苦只留下51分钟的影像，

幸福，

原来一直在梦开始的地方。

温州网讯7月2日，在温州龙湾的家中，老张靠在宽大的欧式沙发深处吹着风扇，放暑假的外孙、外孙女在客厅和书房奔跑嬉闹着。

老张身上穿着一件T恤，上面的三句法文仿佛是他过去十年的缩影，翻译成中文是：我们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我们要留在这里。

老张和妻子郑女士在法国打拼了十年，2010年，他们为争取居留权上街游行，后进入法国记者的视野。当他们决定放弃抗争回国时，法国Arte电视7台记者对他们进行了跟踪拍摄，历时两年。今年5月23日，法国Arte电视7台播出了这部长达51分钟的纪录片，而后《欧洲时报》报道了此事，纪录片在“华人街”论坛、新浪视频转载，网友跟帖评论：10年的时光，10年的变化，孩子们都长大了，孙子也有了，当年的朋友都发财了。失望，落差，让人看得心酸。

“看到树叶时，它在茂盛地向上生长，等我再看到树叶，它已经枯黄要落了，从春天干到秋天，整整一个夏天我就没怎么出门，也没抬头看过树叶。”

32平方米的出租房就是“小城”

只有工作，没有故事

在龙湾海城街道，老张靠裁缝手艺养活着一家人。和许多温州人一样，上世纪90年代，老张开始办厂创业，但并不顺利，办衬衫厂被人骗钱亏了，而后办服装代加工场，还没开始接活，一场洪水冲掉了设备。老张欠下了20多万元的债务，这在当时并不是小数目，老张和妻子筹划着如何才能还清债务，改善生活。

2000年11月6日，51岁的老张踏上了前往法国的艰辛路；一年后，妻子郑女士以9万元的价格卖掉海城的一幢三层楼房子，把儿女留在家里，去法国跟丈夫一起打拼。在法国，他们都没有合法的身份。

在巴黎郊区的库尔讷夫(La Courneuve)，他们租下32平方米的房子，用来做工场兼住房，老张没日没夜地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郑女士做拉材料、送货等工作。刚到法国，郑女士还去培训班学法语，“老张不会说法语。他怎么可以出去？他出去了就没人干活了。”

“忙时，每月能有三四千欧元的收入，闲时有一千多元。”老张口中忙碌的一天通常要工作十四五个小时，最长时要工作20个小时。小房间里，录音机里播放的邓丽君歌曲是他唯一的娱乐，听着《小城故事》，老张分辨不出这是巴黎还是温州，32平方米的出租房就是他的小城，只有工作，没有故事。回忆起这段时光，即便身在老家已经过上安逸的生活，老张眼里依旧有隐隐的泪光。“看到树叶时，它在茂盛地向上生长，等我再看到树叶，它已经枯黄要落了，从春天干到秋天，中间整整一个夏天我就没怎么出门，也没抬头看过树叶。”

老张在龙湾老家的时候，人们称呼他为“裁缝老师”，到人家家里做衣服是管饭的，他养成了一天喝两顿酒的习惯。在法国，他把这一习惯保留了下来，“还能有什么，也只有这点爱好了。端起酒杯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对于一心想赚钱的老张夫妇来说，苦些、忙碌些，有钱赚总还是好事。可惜，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3年。老板转向中国海宁批发皮衣，不再需要他们代工，老张只能转而缝纫时装，但他的速度比不上年轻人，每个月只能赚1000多欧元，付了600欧元的房租后，两人的生活捉襟见肘。

“我扑倒在地上，额头、两个膝盖撞得肿起大包。我不怕疼，最怕的是钱被抢走。”

每次见到警察都很害怕

居留证是梦寐以求的

妻子郑女士是老张的代言人，温都记者拨打老张的手机，老张也让妻子来接电话。在法国，郑女士承担了一切与人交往的事情，这对于一位年近半百，在国内没学过英语、法语的家庭主妇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相对于老张干活所要承担的辛劳，郑女士要面对的是害怕。

郑女士凭着仅有的法语单词和法国老板交流，送货，购买食品。未取得居留权的她每次见到警察都很害怕，一次送货经过一座教堂，因为是节日，有警察维持秩序，警察见她拖着一大袋物品，就让她停下来接受检查。“我从头冰到脚，以为要被遣送回国了。警察很友善地让我打开袋子，检查后，让我从教堂经过。他居然没有查我的居留证，这让我顿时从地狱回到天堂。”

兑换支票、汇钱也是郑女士的职责。在巴黎郊区，聚集着各种移民，歹徒知道中国人喜欢带现金，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有被打劫的经历。郑女士新买的手机被抢后，她每次出入都分外小心。那是一个冬天，风很大，很冷，大街上几乎没有人，郑女士把兑换出来的现金揣在大衣内层口袋，两个歹徒尾随她，趁她不备用脚将她勾倒在地。

“我扑倒在地上，额头、两个膝盖撞得肿起大包。我不怕疼，最怕的是钱被抢走。”这时，街道另一头走来一位法国女士，大声呼喊，赶走了歹徒。法国女士扶起郑女士，关切地问她什么，“我听懂了一句，她问我有没有居留证，我摇摇头说没有。”居留证，是郑女士那几年梦寐以求的，她对“居留证”这个法语单词，太熟悉了。

当说起遭打劫并受伤的经历，记者问：“那时你哭了吗？”“没有哭，我很坚强的。”

“罢工、游行，不能坚持很长时间，我们要吃饭，要生活，必须要干活，我坚持不了几天。”

不停申请居留权

子女成家生子都缺席

坚强甚至可以说是顽强地在巴黎打拼着的老张夫妇，对留在国内的儿女，根本没法坚强，“没法回去，见不到，没办法。”老张喃喃道。2003年，在温州学电脑技术的儿子，托朋友带了台电脑到巴黎，朋友还帮老张装好了网络，老张夫妇可以通过视频和温州的儿子、女儿对话。“这样好多了。”老张说。

老张夫妇在法国的十年间，女儿谈恋爱、生孩子，他们都没能为她参谋把关，也没能帮她“坐月子”、带孩子。“我很独立，都自己干。”女儿很乐观。

儿子在温州创业、成家、生子，老张夫妇同样遗憾缺位。

为了能自由地来回法国和中国，他们不停地向移民局申请居留权，但总是难以获得批准。法国有一部分人支持给予移民在法国的居留权，这样他们就可以纳税，可以享受法国的福利和保障。2010年上半年，老张夫妇和其他众多移民走上街头去游行，要求给予居留权。

“罢工、游行，不能坚持很长时间，我们要吃饭，要生活，必须要干活，我坚持不了几天。”郑女士还是游行队伍中一个组的小组长，游行期间结识了来自台湾的毛女士，并成为好朋友。

法国Arte电视7台的记者方妮和奥利伟(音)想要采访移民在法国的生活状态，通过毛女士了解情况。因为是非法居留，大多数移民不敢接受采访。通过毛女士的翻译，郑女士了解了记者的意图，表示只要对中国人有利，就愿意接受采访。

“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在朋友的陪伴下，我们坚持了下来。但现在，生活更苦了，因为活儿越来越少，越发觉得留在这儿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掘金梦遥不可及

打拼十年终回国

老张夫妇参加游行，为居留在法国努力，而在温州已经成家立业的女儿、儿子看到父母在巴黎打拼的艰辛，不停地叫他们回家。

2010年初，郑女士萌发了回家的念头。面对法国电视台的镜头，郑女士说，“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在朋友的陪伴下，我们坚持了下来。但现在，生活更苦了，因为活儿越来越少，越发觉得留在这儿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这念头遭到了老张的反对，“当年卖了房子出国，没赚到钱，空手出国，空手而归，怎么可以？我不甘心。”老张觉得过不了“面子”这一关。加上当年他们把房子也卖了，回家住哪里？

现实终究有点残酷。法国经济不景气，年过花甲的老张工作效率在下降，出国掘金发财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儿子说，祖屋在翻建，爸爸妈妈回来不用担心，马上有新房子住了。

老张终于同意了妻子的建议。他们向移民局提出了回国的申请。

毛女士把老张要回国的消息告诉了法国记者方妮和奥利伟，记者决定再次拍摄记录他们。老张夫妇在法国的最后时光，依旧在忙活，没工夫招呼记者，方妮和奥利伟在拍摄之余，会帮他们做饭，陪他们吃饭、喝酒，熟悉到老张夫妇面对摄像机镜头的时候，就像对着朋友在倾诉。

法国移民局通过了老张夫妇的回国申请，并为他们订了回国的机票，时间是2010年11月6日。“整整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天意啊。”老张说。

老张拆除了朝夕相对十年的缝纫机，首次以轻松的心情带妻子游了塞纳河，这才是巴黎的风情和浪漫啊。

盘点巴黎这十年，除了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夫妇俩觉得没什么好带回去的。郑女士去商场买了很多香水、护肤品、红酒，装了6个箱子。当年亲友送的“路彩”，回家了要有所回馈，当年借钱给他们出国的友人，更要送礼物感谢一番，多年未见面的外甥、侄女和兄弟姐妹们，也要备上礼物。在机场免税店，老张想想还觉得礼物不够，又买了香烟。

毛女士、方妮和奥利伟订了同一航班，陪老张夫妇到温州，离开巴黎的前一夜，毛女士、方妮和奥利伟还带着睡袋陪老张夫妇在出租房里度过。对于回来的这趟旅程，郑女士至今回想起来还很恍惚，“他们都帮我们安排好了，幸亏有法国记者一路帮助办手续、托运行李，我们跟着就回来了，没花一分钱。”

“十年前，我只是一棵草，现在，我是一棵树……”

法国电视台两年跟踪记录

酸甜苦辣，一笑而过

重回故里，海城已经成为工业聚集的地方，不再是当年的农村，郑女士感慨“跟香港一样”。老张眼前出现了儿媳妇、女婿、孙女、外孙女、外孙等人，这些，都是他在法国期间新增加的家庭成员。老张夫妇第一次牵到了孙辈的手，外孙、外孙女面对从电脑里走到现实生活的外公外婆很惊奇，不愿意让他们抱。

祖屋拆后重建了一套210平方米的房子，儿子将其装修成欧式风格让父母居住。儿时的伙伴老宋带老张去看他的厂房，老宋在家创业成功，有厂房，开豪车，老张没说什么，这样的对比被方妮用摄像机记录下来之后，多少让观众有点唏嘘。

法国记者和毛女士在温州停留了十来天后回到法国。去年10月份，毛女士说方妮和奥利伟要再到温州采访张家，看看他们的生活状况，为纪录片做个结尾。“去年来住了一周，”郑女士说，“他们问我的感受，我说，十年酸甜苦辣，一笑而过。”方妮对郑女士的说法很感兴趣，到海城街头，请人为她写了“酸甜苦辣”四个字，分开装裱在4个画框里，还配上霓虹灯带回法国。

今年5月23日，纪录片《张氏夫妇》在法国Arte电视7台播出，讲述了这对温州夫妇10年苦熬未获合法身份，60多岁无奈回国的经历。纪录片中有温州话，也有法语，方妮回到法国后，请一位听得懂温州话的青田华侨把温州话翻译成法语，配上法语字幕和解说。

此后，不断有法国的朋友来电话问候，郑女士一一回复：“我们现在生活很平淡，没有压力，很好。”从巴黎32平方米的出租房，回到家中210平方米的新房子后，老张不再缝纫，而是在窗前种起了花花草草。老张夫妇的十年，是一个段子的生动写照：有一人卖了房子出国打拼，积存了百万元准备回乡养老，回国后却发现买不起房子。老张说，是儿子女儿孝顺，他们才能回来，才能幸福地生活。暑假里，孙辈们在老张家里嬉闹，郑女士用宠溺的眼光看着孩子们说：“很吵，很烦的。”脸上却一副享受状。

法国华侨喜欢上“华人街”论坛，《张氏夫妇》的视频成为论坛上的热帖，有人跟帖感叹取得法国居留权之难，也有人为这对夫妇的十年时光感叹，并祝福他们回家后生活幸福。看到这些留言，郑女士也颇为感慨，她花两天时间写了一段话：我就是这部纪录片的主人公，回到国内，我们的生活很平静。十年前，我只是一棵草，现在，我是一棵树……郑女士不会操作电脑，“这个周末，我儿子会过来，我想叫他帮我贴到论坛上去，告诉大家我现在的状况。”

N来源：温州网–温州都市报|作者: 记者 黄小玲/文 王诚/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