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崎
吊壁灯,负责任地说,不是一盏灯,它是一个村的名分,寨,或聚居地,在丘陵里离奇地埋没着。
上山的路陡了,车内的人老想着轮子会否往后滑着,或想,越了这段路就会越过一个峰头了。可是心想未必事成,越过了路的尽头还是一个往上的转弯。山路十八弯,这是民歌唱登山的概词,实际登上吊壁灯村整整要绕了二十多道弯,并且一直螺旋式的窜上。直至一座具有印象主义色彩装饰的建筑物,才算抵达了终点——很意外,通往此山公路的尽头,竟是一座神庙。
吊壁灯终于给外人有太多的憧憬。这些憧憬藏匿得太深了,甚至逐渐变化为幽深的神秘。陌生,有时混合着诱惑与哲理。寓言冒出的那些哲理的烟团,有时使你亢奋得忘却了乌龟与牛蛙的互相吵嚷为什么不说这事是荒诞不经呢?山区风景的荒诞,不像是一只蜥蜴跃出草缝那么随便的,它有它的百科全书一角的。我一边倾听着苍茫海涛,一边企图撕开海的皮肤去探究海的脏器有哪些未知或杂芜的成分。我莫衷一是。我对着一份版图沉思不已。这时海水如果湮没我的脚部,我觉得这是沉思漫漶的水到渠成。我抹掉海的痕迹。我想到与海相对的大山的另一面,一个山的背部,抑或山的心跳,这盏吊壁灯。
吊壁灯,负责任地说,不是一盏灯,它是一个村的名分,寨,或聚居地,在丘陵里离奇地埋没着。
这些村落的布局不是随意的,它的任何一座石屋落成便是大喜,同样是庄严的。它要关切朝向,冬暖夏凉,避邪,风水法,甚至人丁出入的忌讳性。它与每一条弯路的形成都不是随意,它与活生生的历史也是有无法割舍的缘份与烦恼的,有它的必然性与永恒性——一直到我从这份版图上乍见“吊壁灯”这个细小的村名,我竟然慌忙觉得它非常的灿烂,甚至是百年一遇的海风也没有能力吹熄它,这就好像博纳富瓦的低弱篇章里的一个杰出的诗眼。是的,它的当前是一个真实——“对于真实来说,它提供不了任何救援”。因为在空山鸟语里,真实是一种长久的暴力,然后才是一种休息。这好比眼下整个社会好像以为诗歌会无人理睬的时际,一个人坚持认为它的脉动将永世地奔跃着。因为一个人对精神领域的贪婪实际无多,假如存有一首喜爱的“诗”,一支草,一点露,也就足够了。这个细胞不泯灭,那么自己的灵魂体征也将活着。吊壁灯仿佛我于久违的山区寻觅时挖来的一首诗——类似蛇莓果儿晦涩的或非晦涩的——都令我瞩目着。
村子不大,离海不远。各户人家是散落在冷僻的山崖一带。大批的竹树选择了自己的户主,像牲畜忽高忽低、忽忙忽闲地立在山地上。村庄只有剩下应该剩下的村人了。村人会说,大多的人都到城里去了。他说的这句话有时候遇到风大,一旦吹走,连风也都苍凉了。草木依旧旺盛,方言没有变换,但是经年走人的房舍的瓦片开始漏光了。墙垣成墟。台阶长满鱼腥草、苍苔以及几只慵懒的蜗牛在游牧着自己。它沉侵在自己时光的唾液不能自拔。台阶以下是坡度,是石头路,路旁有时会冒昧地钻出山泉,不可一世。试想这座山间平素是怎么过日呢?泉水里很少见到鱼群。孩子也很少入水找鱼了。所以,流水也相当的冷清,寂寞像阴暗的绿混乱地打在水上,一辈子也散不开。这是很痛苦的喜剧情节——连昔日秀气的水花都少言寡语了。那位老年的村人说,只有过年时节,平时四面八方的村人才集中在老家。同时,山坡上下的石屋,才弥漫起鞭炮,二踢脚的响声,还有繁复的酒香。粗嗓子四起,还有小孩从城镇带回的摩登玩具也互相比较着。这些春日村里几乎天天筛酒。酒话也汹涌了。谈起往日的世故,创业输赢的重压,得势的咧嘴,失意的唉叹,然后又撞了一下对方的海碗,咕噜咕噜,又是筛酒,硬是将自己灌得麻木了。麻木的最高境界是风止树晃。新年十多日以后,他们又陆续往城里走,非常自觉。吊壁灯确乎不是一盏灯,是村人年终神圣的旅舍。这个村子虽然山高月小,兽迹罕至,虽然也陈旧了,人如鸟,云如帜,拍拍翅膀飞出大部分了。但仍有村人坚持地住着。吊壁灯有风水,要不然,先辈逃难千里,也不会世代窝居于这座深山的核心里。
不是吊壁灯村自诩,这个村出的男人棒实高大,女人水灵多媚。村人善文尚武。整村出过三十担书桶;男人入夜灯下都在厅堂比拳较量,每次操作拳母,伸出的双臂,块块肌肉拱起,且格格脆响,一脚砸地,尘土腾起回音。村人练拳都要达到这种地步,将俩小盏置于双腕上,手臂发力伸前猛击,拳风扬起而盏杯决不跌落。所以,男人个个的身手十分了得。吊壁灯村的拳师是扬名方圆十乡八里的。今年秋日,我亲临吊壁灯走访着,以上这些话语是一位表嫂站在坡上告诉的。不像对谁炫耀什么,她什么也没多说,不述当地百年枫香林、石门、柳杉王。她好像信手指着的任何一座峰头那般自然地表白它的经典的。
村上的另一位年迈的教师还向我说起另一桩已经湮没的轶事;同治年间村上一崖顶,立有古亭。亭上刻有一对古联,其意曾经退倒不少各乡缙绅。那对联是“前是仙家偃草宅,后有云顶濯缨潭”。教师先生问我:“这联文句,你懂得吗?”我说:“你知道么?”老先生说:“这联有百年之久了,是我族庠生陈老太公出句的。听太公传下说,偃草指道德教化,如风过草伏已见成效的意思,这种‘宅’的所在,当然是暗指此地是山高神仙的处所啰。濯缨潭是比方某人立志高洁、脱俗的所在。但这种崇尚当下人事翻覆不多见了。”老先生说罢,见我听后颌首,便爬坡登上另一个顶处,人影倏地不见了。半山上,我继续想,这帧对联许是古村先贤精深的明志,气度非凡,言而不虚。说真的,时下大隐的高德教化者杰行大德之士实在不多,这处村人外迁虽多,但遗志仍不消失,吊壁灯有这种火把式的箴言竖在山与山之间,其中瀑水千年,可说是濯缨潭式的村子哪。
吊壁灯不是一盏灯。它较量过风暴,也见识过消沉的尘世云烟。它究竟是什么呢,它前后的意象,恰是插在丘陵血肉的一把闪亮的骨头,淬过火,也浇过水。一个村再卑小,也有一个巨大的故事,即使一个男女也有一小段百年不遇的特别故事,这也就知足了。也是一个人认识着自己,只是为了“真实能够经受决定性的暴力”。对于吊壁灯决定性的暴力,是自然的艰辛与居山的清苦,是汲取了典籍的才质与南拳的钙质。幽深的吊壁灯村故事的确不多,它的故事可能让很多人流传过,经过各种嘴的交接,这种口述的繁衍允许它们混淆变形,甚至疑似抄袭,读者也应该情有可原的。坊间的许多版本是不能计较的。星火总是有吊壁的道理的。
本版图片来自一摄钟影博客及长天博客
编年史,并写到吊壁灯
■ 八月十一
作为一首诗的作者
写下“吊壁灯是我的故乡,这不是笑谈”
它是我
以及任何人的故乡
我渐渐在后退,如同模糊的历史。而清晰的是胎记,关于吊壁灯,我略知一二
1972-1949年,略去。(一无所知)
解放战争时期,略去。(见中国革命史)
1912前,吊壁灯属于清政府,十个皇帝都管不到的地方
仍然交租交税
仍然生孩子
仍然把唾沫吐在掌心里,把炊烟搓得比命还要硬!
族史记载
300年剩下334人
男丁174
余下为女性
平均寿命约50(已足够做到祖父和祖母)
平均每人认识50个汉字
(可以偶尔走出三里五里,去讨债,去提亲,去开阔眼界和心胸)
面朝黄土背朝天
三个山岗,以爷爷的爷爷名字命名,
还要传诵几百年
180亩水田,分三等,每人约六分
收成稻谷、番薯
(偶尔也种蔬菜、葱蒜以及山野趣闻作为配料)
折合人民币人均300余元。
(补充:吊壁灯对于我就是一册流水帐
现在更像一座博物馆
收藏的东西一文不值
——除了我的回忆)
【编辑:李甫仓】